八岁时,温盈却第一次见到江胤吾。
那时,她正在孤儿院的小花园里,为明天的话剧做准备,也不怕有人经过,对着空气摇头晃脑的,抑扬顿挫、反反复复练着几句重复的台词。
这出话剧准备了一个多月,据院长说,是要表演给大人物看。精挑细选了几个容貌好的小孩,她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她只是女三,女主是另一个比她年纪大点,但更受大家欢迎的姐姐。
她实在不够讨喜。
读到情绪高涨的地方,温盈却听到字正腔圆的一句:“你声音真好听。”
她回头,一个比她高点,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端端正正站在凹凸不平的墙面拐角处。
他穿白衬衫打领带,两条细背带收束出挺俊身型,暗纹西裤垂坠,皮鞋噌亮反光,衬得她脚上那双糊满泥渍的白鞋那么狼狈。
一年四季,只开一季的群舞月季正值花期,密匝匝的,织成粉绿相间的帘,垂了满墙。小少年如山涧松风,让身旁酽酽花浪,瞬间雀跃摇动了起来。
八岁的小女孩哪懂什么叫心动,只觉这人和孤儿院欺负她的孩子王,还有街上那些街溜子,全然不同。
是很久以后,温盈却在剧本里,读到了辛弃疾的一句诗。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她心非冰雪,反倒污秽不堪。
可那轮月竟照得她明净而剔透,像是下起一阵月光雨,洗净她指缝里藏着的血垢。
彼时,温盈却还不知眼前男孩是大人物之一,难得得到一句夸奖,连自我介绍都来不及,就兴冲冲邀他看自己演戏。
孤儿院的孩子也有老师上课,演累了,她就给他唱从老师那学来的儿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
可惜,她光有一把好嗓子,读词可以,唱歌实属五音不全。
江胤吾才十二岁,正是有话直说的年纪,但礼貌和绅士早早写骨子里,故而他没法诚实形容这首每个调都落在意想不到地方的歌曲,只问:“这里有钢琴吗?我也给你弹琴吧。”
钢琴?
温盈却歪歪头。
她不知道他所说的钢琴,是比音乐老师随身携带的电子琴还要多出27个键的庞然大物。
“有啊有啊,但现在还没有,王老师周一会带钢琴来上课,你能弹给我听吗?”
带,钢琴。
江胤吾听出来,是个很诡异的搭配,但他没有点破,也没有说周一,他还要回北城私立中学上课,不会在这里了。
“好。”但他答应了。
那周一,八岁的温盈却没有听到江胤吾弹琴,后来,十八岁的她听到了。
拍摄《风月记事》时,她深陷戏中,难以自拔。在十八岁生日当天,他千里迢迢降落港城机场,赶到阴湿潮闷的深水埗,并真的为她,带来一架钢琴。
他们初遇的下午,结束于日落西沉时。
赤红晚阳浸入高矮不定的平房间,周围云霞烧得灿然鲜亮,像一匹撕成碎长条的红绸缎,看得人莫名心生凄惶。
而她,也在这如血暮色中,见到了江明宗。
那是他们的第一面。
她以为的。
他逆着光走来,晚霞几乎要把他轮廓吞掉,仅剩抹漆暗的影,身后一大片沸沸扬扬的群舞月季,一瞬缄默。
风停,声止。
对八岁的她来说,江明宗长得太高,压迫感也太强。
他穿半高领针织毛衣和改良西裤,浓重强烈的黑,阴沉得像她最害怕的那条深巷。每次被孩子王遣去跑腿,走进去时,穿堂风像怨魂贴着耳朵鬼叫,能起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如果她像猫一样长了尾巴,一定炸得像烟花。
江明宗不管俩小孩还在聊什么,不由分说拎走了江胤吾,男孩妥帖的袖管被扯皱,踉跄几步,皮鞋尖挂上草坪浇过水的软泥。
他边规规矩矩喊三叔边说疼,说还有话和她讲。
江明宗松了手,等他站定,才往温盈却这边递来尖锐的讽笑一眼,“小少爷,这么快就认识到新女同学了?但你说了可不算,得你爹妈说了才算。”
男孩抚平袖管,一本正经,“我会和爸爸说的。”
他一手揣在兜中,站姿散漫落拓,轻嗤:“这小孩还没我喂的鸟好看,你眼光不行,别拉低自个儿身份,走了。”
温盈却不知道他说的鸟是什么鸟,居然有她好看。
也是很久以后了,她才从一张积尘旧照中,看见了那只鸟。
一只松石蓝闪的牡丹鹦鹉,毛色大概是仙气飘飘的,可惜照片褪色了,看起来只是一只灰头土脸的小鸟,还没街上的麻雀好看。
它在笼中伸出了喙,虽在啄人手上的鸟食,但看得出,姿态高贵得很。
他说,那只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