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月光照入画舫舷窗,江恕望见身前水洼似的血泊,这才回过神来。
他手中握着两样物件——一把浸红的利刃,还有一枚青瓷质地的云纹扳指。
最后一次见到这枚扳指时,也是这般满眼血红,那景象化作无数锋利的尖锥,刺进他的五脏六腑,此种锥心彻骨之痛,他永生永世都再难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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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颐十三年霜降,瑟风侵肌。
这一年对江恕来说,除了冷得比以往早了些,本该没什么不同。阿兄江忻年长他三岁,带着他从小混迹在窑场里,识土、拉胚,再到烧窑、上釉,帮工的僮仆佃客们做什么,他们一件不落都得做。
江恕不大爱问为什么,只管埋头跟着干。四岁开蒙,五岁下窑场,他去窑场两日,便要在家读书两日,如此循环,就这样挨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薛夫人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辛劳,又顾及自家郎君的严父之威,只得每日睡前,借着送安神茶汤的名义,悄悄同小儿子说上一两句宽慰的话,也好叫父子之间不生怨怼。
有一夜,她忽然谈及往事:“庆颐元年下过一场遮覆山峦的大雪,半个江州白茫茫,有个叫江恕的小娃娃迎着雪夜降生,一声都没哭,可把阿母和阿父吓坏了。”
江恕睡眼迷蒙,听得却仔细。
薛夫人替他掖了掖被角,继续道:“你阿父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郎君,急得眼睛都红了,还是稳婆看了又看,说小娃娃康健得很,他这才放下心来。”
在江恕零星的回忆里,他没见过阿父肆意开怀的样子,一如江州缥色的霁空,内敛自持。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烧出清透隽永的釉面,他想。
“那阿兄呢?”
平日里大人们事忙,多数时候都是江忻带着他,阿兄的性子活泼好动,相谈起来妙语连珠。所以江恕总生出倒错感,好像自己才是更年长那一个,“阿兄出生的那天,哭了吗?”
薛夫人叹了一声,回:“不仅那一日哭了,之后更是闹得全家人整两月没歇息好……”
阿母还在轻声絮说,而江恕翻了个身佯装入睡,却向着另一侧偷偷扬起嘴角,想着明日相见,定要拿此事揶揄阿兄一番。
熄烛前,他呢喃问道:“……阿父何时回来?”
薛夫人望着明灭摇晃的烛芯,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等江恕沉沉睡去,她才嗫嚅着,微不可闻地挤出一句:“应是……快了吧。”
江远怀身为江州临川郡太守,每年之初要进建康城向皇帝述职,此为朝例定则。
虽说规矩如此,有人选择循规蹈矩,自然有人视若无物。
大晋仅占据前朝一半疆土,北方又常有外寇侵扰,不久前刚失了荆州江夏郡。而刘氏皇族偏安建康,最后是靠荆州的高门发兵征讨,才暂将失地又收了回来。
乱世赋役繁重,流民成灾。
身无长物的平民被逼入山林聚集为匪,落魄的小家族便想到投靠门阀士族,成为依附强权的门客部曲,以便隐匿人丁户籍,借此逃避课税劳役。大晋的门阀大族,兰锜内设,族中养着数以千计万计的私募府兵,自然不把朝例放在眼里。
早些时候地方官入京畿,江州十郡太守,尚有八人一同前去建康。
过三年剩五人,近年便只去了两人,江远怀便是其中之一。
薛夫人曾劝江远怀审时度势,如若大多数人都在府中蓄奴成兵,他不做,即便江家再有财力,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江远怀却固执,他自认的本分,就是把制瓷工艺传承下去,家中奴仆有一批身强力壮的,能看家护院就够用了,不必多生事端。
他如从前一样,在家中和妻儿过完元旦,于庆颐十三年冬正月出发,前往建康。
只是这次,离人久久不归,一封封密信代他回了江州。
信中提及的内容,薛夫人深知其中利害,不曾向任何人透露,但她不知这些信被江忻偷看过,顺便还告诉了江恕。两兄弟直觉古怪,却因涉世未深,不曾提出任何疑议。
这桩事来得突然,大抵说是皇太后急病难愈,皇帝私下命江远怀赶制一批青瓷明器,用作陪葬,事成后赏赐颇丰。更是允诺特发减税文券,原本货物卖出一万钱,卖方便要供税三百。此事若成,江氏窑场每入万钱便只需供钱一百。
江远怀在信中,笼统叙述了来龙去脉,却不涉细节,着急忙慌将窑场整年的活计安排妥当。
每封家书的结语始终如一——问妻儿安,余在宫中甚好。
薛夫人细细辨认过,书信的笔迹确与自家郎君相同,可皇帝留人在宫中是个什么意思?她心有不安,却猜不透。唯一能做的,便是把烧制明器的要务完成,静候郎君归家。
春易逝,秋又往。
窑场中的明器堆积成塔,江远怀上一封信还是数月前寄来的。
那时江恕以为,等阿父归家,日子还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