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尽欢与陶神庙的缘分,始于十五年前。
当时她十三岁,是刚上初中的年纪,家里还只有她一个孩子。一放假,她就期待回到老家,去那破烂的陶神庙里躲一躲。
那座庙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可走进去却连个塑像都没有,台座上光秃秃地放着一块牌位,上书“供奉洪州窑师主江恕之位”。
小时候她对寺庙的印象,就和许愿池差不多,都是可以实现愿望的地方。破庙角落堆满了碎瓷片,似乎有人把这里当成了废料填埋站。
牌位前没有蒲团,陈年老灰积成絮状,可她依旧学着古装剧里上香的样子,跪地,虔诚一拜。
她说:“江恕,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跟同学都聊不来,我时常会想人为什么活着,死后又将去往哪里,爸妈塞给我很多书,我都看了,可是我没有找到答案。如果你知道答案……好像你也没办法告诉我,托梦吧,我听说神仙都会托梦。”
解尽欢第一次和朋友说真心话,在十三岁的炎夏,而那个叫江恕的神仙大概已经一千七百多岁了。
白驹过隙,岁月从无回头之日。
后来她时常想起那个掉漆的牌位,也在网上搜过“江恕”、“洪州窑”的字样。她觉得做朋友当然要交心,神仙有法力,即便她不说,都能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可惜神仙从未入梦,她只能自己去了解江恕的过往。
原来江恕也过得很苦,比她难多了。
庆颐十三年,江氏掌管的洪州窑已连续数年岁入百万钱,引得各郡县门阀觊觎。于是便有三家暗中联手,诬陷江家勾连匈奴,用计屠尽其全族,只为瓜分洪州窑。江恕孤身飘零数载,前半生都在为江家平反,而他余下的人生,则守着洪州窑,寂听窑火噼啪。
中古时期的资料不多,她只找到了后人拓印的《江恕墓志》。
他没有家人,连墓志铭都是自己死前一年刻的,上面密密麻麻是江氏满门的名讳、生卒年岁,而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
——江氏子恕,声喑,生之艰难,然难,亦过。
原来神仙没有法力,神仙也是人啊。
怪不得江恕从来不给她托梦,他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她好像可以原谅他这些年来的沉默了。
解尽欢把墓志上的字抄了下来,一开始写在本子上,她看了好久,始终觉得分量太轻。于是十八岁的她拿出笔刀,在木头台面的书桌上刻下了四个字“然难,亦过”。
刻古人的墓志铭,是不是不太吉利?
这样的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因她觉得唯一的朋友不会害她。
成年后的十年,解尽欢离陶神庙的那个夏天越来越远了。
她身体里那个会跟神仙说话的孩子,逐渐被家人的蔑视给碾碎,一家三口形容的是父母和弟弟,其中并不包含她。初中父母拼命要她上进,是因为弟弟还未降生,不论观念如何,就只能有她一个孩子。
家里渐渐没了她的位置,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不甘心,所以她争。
争得全家人将她视为作恶的元凶。
在书海里遨游的童年,在庙里与神对话的经历,竟成了她二十八年来唯一值得眷恋的记忆。
有很长一段时间,解尽欢故意忘了江恕。
她觉得那句“然难亦过”是在骗她,给她希望,又狠狠把她沉入海底。
房间里那张刻了字的书桌很旧,刻痕也随着摩擦变浅。她最后一次回家,还没进单元,就已经在垃圾站看见了自己的旧书桌。
也看见了那四个字。
时隔十五年,她抚着入木笔痕,再次发问:江恕,若你见我少年时,会否劝我“过”啊。
过不去的,江恕。
江家的污名能洗清,她要的公平这辈子也得不到。
她觉得自己好傻,竟然会相信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听得见她说话,能渡她出泥沼。
离家那日,她决定向江恕告别,向自己的天真的幻想告别。
世上没有神仙,只有一个个离散在时空缝隙中的不归人,他们隔着名为历史的薄纱点头致意,但终究触手不可及。
解尽欢变成了无聊的大人,套上坚不可摧的外壳,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上下班,周末时常加班,剩下的时间就只想睡觉,有很久,她都没再做过梦了。
直到二十八岁的尾巴,她听说老家在改造开发,危房都得拆。
那陶神庙呢?
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解尽欢脑子里顷刻全是那个孤零零的破牌位,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童年密语的牌位。一向沉迷于工作的她,请假回了老家。
同事问她:怎么突然要回老家?
她答:去见一个朋友。
*
当大巴车停在“旧窑厂站”,泼天大雨从云中坠了下来。
解尽欢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伞,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