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安稳地过下去。
年复一年,窑炉耀目的火舌好似永世不灭,可一切却在不起眼的时刻,陡然生变。
流言先是在扬州的郡县里传开的,随着旅人和商船的迁移扩散至江州。
有人在临川郡的窑场里,见到了大批皇家形制的陪葬明器,说是江家行商时结识了北方的匈奴人,受托制造明器,用以开战后送至建康城,讽刺皇帝刘逍命不久矣。
还说窑场表面是在烧瓷,可在产瓷土的山中,却常有练兵的响动,震天撼地。更有荒谬者传谣,说江氏还暗许匈奴人假扮成家中佃客,战时充作内应。
凡此种种,骇人听闻。
薛夫人耳目受有心之人蒙蔽,此番言论传到她耳中,为时已晚。
是夜,风声鹤唳时。
从江家竹词园西侧角门,驶出了一架金犊长檐车,里头载着薛夫人和江忻、江恕两兄弟,车上只带了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江忻这一年沉稳得像变了个人,自登车起便一言不发。
而江恕看了看母兄,冷不丁冒出一句:“不等阿父了吗?”
薛夫人先瞧了一眼长子江忻,见他闻言垂首低眉,恍然露出不忍的神情,她方知没必要再自欺欺人了。
“阿父也许,再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车架缓缓停下,外头传来车夫惊恐警觉的低语:“夫人,这条往西去荆州的窄道原是荒径,奴仆们暗中平整了半月才通行……可,可眼下……”
“如何?”薛夫人双手交叠,惴惴不安,摸到戴着的青瓷扳指才稍安定些。
车夫回:“乱石封路,堵死了!”
荒野寒风钻入鼓动的车帘,车内陷入霎时的沉默,薛夫人浑身止不住地微颤,凉意渗透骨髓。
她撩帘,往外探了一眼,那些石头小的都有半膝高,密密麻麻地堆叠,一直延伸到漆黑难视的远方。
天罗地网铺下来,插翅难逃。
“先回竹词园……”
“阿母,不可。”
江恕也害怕,可他一听到要回去,心里就突突跳,“既封前路,定有后手,不如直接走大路出奔。”
薛夫人欣慰,却也心疼他这份懂事,于是摸了摸江恕的脑袋,命车夫即刻驱车改道。
第一滴血溅在江恕鼻梁上,是犊车行至郡城西郊的时候。
车夫甚至来不及惨叫,他脑门上就中了一弩箭,箭簇直插入锦罽帷幕,死死人将钉住,染血的寒芒暴露在车内三人眼前,四周杂乱的脚步声顿现。
须臾,重物落地,车夫的尸身被抛了下去,有两人代替他坐了上来,高声密谋。
“直接动手?”
“不对,江氏应是引狼入室,意欲谋逆,行迹败露后遭匈奴人反水劫掠,羞愧难当,全族自裁谢罪……怎么能让他们死在外头?”
江忻见他们旁若无人的嚣张姿态,恨得赤红了双眼,摸起腰间防身的长匕,猝不及防朝外猛冲。薛夫人伸手拦截,但被他的力量撞到了一旁。
江恕抬手去够,却失之交臂。
他就看着阿兄整个人跌了出去,可犊车并未因此停下,听得阿兄的怒喝隔帘而来,下一瞬,便是骨骼断裂的脆响,以及少年凄厉的惨叫。
江忻半死不活地被抛了回来。
车帘从外掀开,两个胡服披发打扮的大汉露面,不由得薛夫人与江恕痛苦挣扎,把二人堵上嘴绑了起来。
江恕蠕动着要往阿兄那里靠,却被一脚重踢在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疼晕了过去。
“嘘,快到了,不着急现在死……”
这是江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眼,他见识了无间炼狱的模样。
竹词园的庭院中种有一颗百年梧桐,他阿母就吊在粗枝上,曾经温柔抚摸他的双手,在月光下已僵硬惨白,青瓷扳指不翼而飞;阿兄睁着一双眼,脖子上的刀口仍在涌血,人却倚靠着树干,生气全无。
还有随侍阿平,管洒扫浆洗的刘婆……他们都在一处,睡着了似的沉静。
他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
江恕根本来不及感知悲伤,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某种足以毁天灭地的空洞感袭击了他。
紧接着,他整个人从地上被提起,周遭全是作匈奴打扮的生人,所有人皆覆面遮挡真容。
随即,一柄环首刀指向了他。
“小子,来世再投个好胎。”拿刀之人说完,动手朝前一划。
热血洇湿了江恕的前襟,他脱力倒下,仍倔强盯着面前凶徒收刀的动作——此人竟戴上了阿母的扳指,左足微跛着转身。
阿父,阿母,阿兄……
江恕把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喉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风过梧桐,松脱的叶片簌簌悬落,如泣如诉。
他的哀求,无神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