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复生。
昙影摸摸自己滑溜滑溜的脑袋,愣头愣脑地笑着。
嘶哑的嗽声渐渐平息。那人坐起身,肩背微微塌着,才发现他的体格不像脸色那样坏。
那人眼珠子缓缓踱过来,又踱过去,环视周遭一圈。
和尚们觉得那眼神有些奇异,平静而迟钝,沉着而痴迷。此时的面容和水里完全不同,原来他有一双细如柳叶的眼睛,小如星点的瞳子。长长的鼻梁在脸上像座山,整张脸像峰谷一样棱角分明,俊逸清癯。
看上去是个长得不坏的年轻小子。
身上穿着麻布袴褶,开了多处的洞眼。是个穷小子。
智度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泡在水里呢?”
那人看看他,并不言语。
接下来的众多问题:“你叫啥?”、“你住哪?”、“你年纪多大?”、“你是跳湖寻短的吗?”等等,那人都是同样的回应:一记默默的眼神。
“难道是个哑巴?”有人猜测。
“现在怎么办?天色变了。”有人问。
山里的天色变化很快,刚才还日光普照,现在却阴阴沉沉。最可怕的是雾,一眨眼就能蔓延一大片,迷得人晕头转向。
昙影清清喉咙,问那人:“你、你要不、要不一起回去?”手指比比他,说到“一起”的时候比比自己,说到“回去”的时候再比比湖的另一边。
那人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蹲在手边的智度看得分明,那人细细的眼睛忽而宽一点,小小的瞳子有琥珀色的流光在缓缓绽放。像压抑住的讶异。
智度忍不住转头去看。
前面这片悠悠荡荡的湖叫翠林湖,乍看是碧沉沉的水色,掬起来却极清澈,原来颜色染自周围林木的倒影。湖水像一条绿锦,延展在山峦之间。山峦层层迭迭,或许是因为形状如此的关系,人们称之为塔山。其中较近的一处山头,顶端尖尖的,像削尖的木枝,那下边就是他们寺院座落的地方,只是从这里看不见。
这幅景色他是看惯的,今天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顶多那附近的云很雪亮,像精细的白绢,山林映在其上历历如绘。
智度正疑惑那里有什么好看,以至于没看见身后那人缓缓点头,同意昙影的提议。其他和尚们都看见了,心里有点沉。
寺里现在捉襟见肘,昙影还带一个饭桶回来。瞧模样装扮不会是什么富贵子弟,大概是穷人家多到满出来的孩子,带到山里放生,饿得慌了投湖自尽,就算送回家去也别妄想什么厚礼。难怪人家说,大舌爱作怪,看看昙影,果然不错。
昙影看看牛车上装了水的木桶瓦罐,够用三五天,决定收工。
他驾车──水头稀少的权力之一。其余和尚跟在后面走路回去,顺便监看车上的桶桶罐罐,避免倾倒。
那人一身湿淋淋,白中发青的脸色像是随时会晕过去。昙影让他坐在车边。
无论和尚们如何对他横眉怒目、窃窃私语,他只是抬头望着上方。
那是智度见过最奇妙的表情。比寡妇还寂寞,比和尚还澹泊。
周围有各种声音:嘎吱嘎吱的车轮声、砰砰咚咚的桶罐碰撞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那人好像完全听不见,自己待在一个空虚寂静的世界。他可能真是个哑巴,智度想。
□□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心灵也会不一样。
牛车悠悠慢行,直至看见一块嶙峋的大石,右边一棵佝偻的老树,中间一条陡峭的山径迤逦而上。昙影停车,和尚们各自拎木桶,抱瓦罐,待昙影空车上去之后再一个一个跟上。
智度看着那人默默落在队伍最后面,抬头看着左侧的建筑。
那块大石后面接往一大片山壁,壁上开凿许多石窟,窟里供着石佛,依窟而建的这座寺院,就叫石佛寺。山径尽头有几级石阶,阶上有门。门上施短椽,铺灰灰的板瓦。风雨模糊了瓦当的纹样,看上去像莲花也像车轮。
红红的门板上有铜制的门钹,颜色和样子都很旧很旧。
寺里的和尚开门让车人进去。
昙影领着那人去见典座。这是石佛寺的规矩,有事先找上一级的人。越级报告是不允许的,只会得到一顿臭骂或失去一顿膳食。
现任典座是个叫昙安的和尚,遇人满脸堆笑,遇事两手一摊。
昙安笑呵呵地听完昙影说明,说兹事体大,我带你去见维那,你再说给他听。
维那是个叫道开的老和尚,只比寺主道林年轻三四岁。
道开听见这人是濒临死亡之际被救起,问得很仔细,包括发现时是什么模样,清醒时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其他怪异举止等等。问得昙影满心疑惑。最后道开决定暂且收留,如果道林老和尚有其他意见再谈。
所谓的收留是让那人当“净人”。
净人不是和尚,是替僧尼造孽的人。居住在深山中,难免有虫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