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下来,孙少监简直都不敢去看帝师的眼睛。
他常在御前侍奉,也见过帝师训斥陛下的场景。眼前这位大人,那是连陛下都畏惧敬重的。陛下尚且尊他怕他,自己不过一介中官,又怎会不惧?
先帝薨逝时,陛下刚过五岁生辰,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彼时大祈刚灭了燕国,虽一举成为中原霸主,国内朝堂却也如一团烂泥。
先帝缠绵病榻多年,宁王与郢王两位亲王觊觎帝位,将前廷政治搅得如浑水一般,甚至内廷都被渗透了不少。再加大祈多年征战,虽国力日渐雄厚,疆土愈发宽广,举国上下却也对频繁的战事怨声载道。
那时候,若非身为邦谍的子书先生立下奇功,让大祈以最小的代价攻灭燕国,又在功成之时归国力保陛下正统储君之位,又临危受命接下先帝托孤重任,现如今这大祈国君是谁,着实难下定论了。
陛下即位三年,多亏子书先生竭力辅佐,才有如今安稳。也正因此,宁王与郢王才会想方设法架空或削弱他的权势。
如今日这般谏言陛下赐婚长公主与帝师,妄图用驸马之位换他帝师之位的伎俩,三年来从未断绝。
孙少监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等着子书先生回答。
而子书律心中不悦,却不是因为宁王与郢王狼子野心不死,而是因为陛下。
他不知道,陛下何时才能成长,才能明白优柔寡断重情重义乃为君为王者的大忌。陛下不肯下决心,他纵有千种手段可对付宁王与郢王,又有何用?
他不是醉心权势拥护的人,他也有自己想要完成的心愿。可他受了先帝托孤,便不能不顾陛下。摩挲着掌心温玉,子书律忽然有些烦躁。低头默了一瞬,还是只能握紧手中玉,起身同孙少监一同入宫。
帝师府外,朱红暗轿起步。夏风一过,两侧轿窗上的青幔被吹起,露出子书律清晰利落的下颌。只一瞬,又覆盖下来,将他的容颜遮挡住。
帝师府内,从正房穿堂而过,便能听见韶年轩中的悠扬琴声。
琴声如水般流泻,漫过韶年轩正院草木山石,浸湿了婆娑树影,婉转悦耳,像一场春雨落在心尖上,湿而不冷,直叫人舒心顺畅。
而那琴声的源头,不在书房,而在穿山游廊上。
怀袖命人将琴桌搬到游廊上,因着游廊通透,反而比屋内更惬意凉爽些。
先生被陛下传召进宫的事,她已从葵香那里知道了。先生进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怀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认真练琴。
怀袖嘴上爱偷懒,可当真投入做事时,又比谁都认真。她一心想练好樵歌曲,早日弹给先生听,心意合一,便忘了时辰。
不知不觉,又一遍琴音结束时,竟已到申时四刻了。
葵香从屋内端着茶托出来,望一眼泛红的天际,眼看是要到夕照了。
“姑娘歇歇吧,”葵香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大人让姑娘练琴,也不急于一时的。”
怀袖接过茶盏,仰头喝茶时,才瞥见远处日光艳丽,周遭白云都被染透了。
“就要日落了,先生可回来了?”
葵香立在她身侧,摇摇头,“景校尉守在月洞门,奴婢方才去问过了,说大人还未回府的。”
怀袖眉心微蹙,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源头在哪儿。
仰脖喝下整杯温茶,这才觉得久坐之后肩背酸痛。搁了茶盏,怀袖甩甩胳膊起身,往月洞门方向走去。
葵香忙跟上去提醒着:“姑娘去哪里?大人不是不许您出韶年轩吗?”
“谁说我要出去?”
怀袖佯怒,侧头瞪了葵香一眼,“我去找景斐说说话,又不踏出月洞门,这总无妨吧。”
葵香嘿嘿一笑,随她一起走过去。
远远地,怀袖就看见景斐端端正正立在月洞门外,踮踮脚挥手唤他:“景斐!”
也不知景斐是累了还是在发呆,怀袖喊了他几声,都不见他有反应,只能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想什么呢!”
景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伸手拔剑。手都已经摸到了剑柄,又见着原是怀袖,忙松了手,咧嘴笑起来:“原来是姑娘啊。”
帝师位比亲王,就连府上护卫也同宁王、郢王府上一致,配有一支府军,平日护卫帝师府,战时受京军调遣。
景斐是帝师府军校尉,平日都是冷面寡言的,唯独在怀袖面前,呆头呆脑像个憨憨。
怀袖初到帝师府时,除了先生,见得最多的人便是景斐。起初,先生不在府上时,都会让景斐守在韶年轩外。也不知为何,怀袖总觉得景斐十分眼熟,与他说话也很是投机,似乎从前便与他认识。
怀袖也曾问过景斐这样的问题,可他摇头否认,说他与自己并非旧识。
景斐为人耿直坦荡,他既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怀袖笑嘻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