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题名
(一)
“余幼时失怙,旁无弟兄……”
字在这里停下了,阿叔砍柴太过用力,震掉了前些天写字换来的新纸。婶婶又在低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抱怨米面贵了,或许是抱怨本月又多花了些许铜板。
“考上了个秀才就没眼力见了,家里那么多活儿就是不想操心。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书就高人一等,嗨呦,说不定等哪天金榜题名,抛下叔婶自己享福!”婶婶拿着扫帚朝结实的泥地啐了一口,“你阿叔这身体还能赚多少钱?给你掏去京城的盘缠都不够!日子越过越难,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嫁过来!”
沉闷的空气被婶婶的嘟囔声挤满,压得辙贵喘不过气。
下定决心要写的信被染上了墨花,辙贵走出屋子束上衣袖帮阿叔砍柴,阿叔涨红的脸挂满了汗珠。
“辙贵,别听你婶子的话,我身子骨硬着呢,你好好念书,叔看你念书就高兴!嘿嘿!”阿叔方过而立之年,脸上的沟壑却让他看起来苍老无比。
那封还没写完的信,就不写了吧,辙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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辙贵听说,县城里有位善良的教书先生,若贫寒学子向他求助,先生会跟书肆打招呼,让书肆低价卖书给学子。只是价再低,需要的书那么多,算下来也是要花费不少的。
抄书吧,辙贵想,多卖点字换纸和墨,实在不行去做点苦力,说不定也能贴补点家里。
“你也借,他也借,带回家不晓得多久时日,总共就这么多书,白白借给你们不就耽误我们赚钱?都是要生活的嘛,我们体谅你们,谁来体谅我们呢?”辙贵再一次借书,书肆的伙计如是说到。
伙计一手压着书,一手叉着腰,辙贵望着伙计细皮嫩肉的手,只觉那只手似有千斤重。
“鄙人囊中羞涩,您就行行好。要不,要不我不带回家,我就在店里抄?”
伙计瞥了辙贵一眼,口气似乎松了不少,“我这店里人来人往的,可没下脚地儿。”
“我在外面可好?书肆后面檐下有块落脚地儿,我去那里,不耽误你们。”
(二)
在县学学习之余,辙贵就去书肆抄书。冬日天寒,手上冻疮太严重,握笔都费劲。有时手太僵他就进书肆找由头帮点忙,伙计见他心肠好,看他手上满是冻疮不忍心,便让他挪到楼梯间抄。
辙贵想,倘若能一直如此,待到乡试,他定能考个好功名。然而当他冒着大雪抱着抄完的书回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家里围了好多人,辙贵拨开人群,阿叔鲜血淋漓地躺在床上,婶婶的埋怨像冰雹一样砸向他。
“姚辙贵!都是因为你!他看你手上生了冻疮,四处打听才知道你为了省钱去抄书。见不得你受苦就去帮人家背石头赚钱,谁知道大雪天的掉山沟里了。读书读书读书,也没见读出什么名堂,读个秀才也是家里砸锅卖铁供的,现在呢?还不是穷得掉墙皮!”
“你别说了!天天长了一张嘴就会抱怨!要咱们读书咱能读个啥?他就是个读书的料,你凭什么不让他读!”阿叔第一次反驳婶婶,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许是因为阿叔以前从未如此,见到阿叔这样的气势,婶婶也噤声了。
堂弟堂妹缩在角落里,墙又裂了缝,记得上次补缝还是在两年前。
“叔,不读了,我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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辙贵想,也许,寒门出贵子是对广大读书人最好的安慰。
若要读书,哪一样不花钱?他见过有人为了读书,家里卖了几个女儿,见过有人为了读书,尚可饱腹的家变得一贫如洗。读书这条路,本就不是他这种贫农的选择。
他不读书的话,可以当一辈子的农民,若是幸运,说不定富裕一点,还能娶个不错的媳妇。假如自己拼一拼,自己的孩子说不定能靠读书寻个出路。
他其实早就明白,身为贫农的自己,即便读书,也走不多远。可他之前,为什么又要坚持呢?
是因为恶霸霸占村民的屋子,把村民逼上绝路吗?是因为恶霸强抢民女遭民女反抗,继而把民女活活打死吗?是因为作恶者总是有人撑腰,平民百姓却无人所护吗?
他是为了钱吗?是为了权吗?
是吗?
(三)
耳畔响起了阿叔的责怪声,然后又是婶婶的埋怨声。辙贵把抄完的书从怀里拿出来,还是热的,他暖了暖手,但僵硬的手没有什么知觉。
“辙贵,你别听你婶子的话!我们都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你读过,你是个好材料。叔年轻,马上就好了。咱都能考上秀才了,咱可有能耐了不是?这是叔这些天背石头赚的,你赶紧买点书,别在那抄了,你看你手冻的!”
阿叔把几块铜板放在辙贵手里,红肿流血的手,像是老人的手。辙贵望着那只同样满是冻疮的手里的铜板,这些铜板,哪里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