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日看闲书,却又将律令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是藏起来背;他看似对明帝言听计从,又常常阳奉阴违,按自己意愿行事;他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却冷漠孤傲,不将任何事放在眼中。
他是矛盾本身,又完美符合造物主的法则。
看赵琯溪娴熟地指挥马匹避开行人,纳兰云蘅脑中又浮现出老农苍老的背影。她心中没来由地难过。世界在人一出生时便分好了三六九等,不等回神就要同命运博弈,按照社会既定规则运转,虽说人各有喜怒哀乐,但她总觉得,有些人的苦难要来得更重,有些人的路要走得更难。
与世界而言,普通人无需关爱;于历史而言,普通人无需记载;于时间而言,普通人无需存在。于是数量最多的普通人,背负着最重的困难,在无人歌颂的角落,积聚全身力量为活着而战。在这世上,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问一句为什么。在这个不辨黑白的人间,人类制定的规则只有束缚人类的意义。
正默默出神时,赵琯溪一句话扯回她的思绪:“你那个朋友,还未考取功名?”
“哦,不曾。”纳兰云蘅解释道,“并非是他胸无点墨,而是…”
“屡试不第。”
“啊,对。”纳兰云蘅有些懵。
赵琯溪语气平淡:“户部少了个人,他正好能补这个缺。”
“啊?”纳兰云蘅难以置信,她虽然跟纳兰钺不亲近,但朝堂的事,耳濡目染下还是懂些,“这是说补就能补的吗?你何时权力这么大了?”
赵琯溪一点儿也不避讳:“如今朝中盛行卖官鬻爵之风,他若肯花钱,一个小官儿不难。”
“可是他没钱。”纳兰云蘅顾不得想别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赵琯溪彻底不掩饰:“我有钱。”
纳兰云蘅警觉:“你什么意思?”
“我见他衣着普通,想起了当年在陈水的情形,想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见纳兰云蘅仍是不说话,他继续道:“阳荥放贷的不少,只是利息高得吓人…”
“我到时问问他。”纳兰云蘅不再犹豫。
赵琯溪面上又挂了温雅的笑:“这事要仔细考虑,尽快决定。他年纪合适,又有才能,还不得志,自然是愿意的。”
“嗯嗯嗯。”纳兰云蘅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仔细一想好像都挺合理,于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了。
进了宫门,下马车,宫人们见是赵琯溪亲自驾车,都紧跑慢跑到跟前:“殿下怎么亲自驾车?”
赵琯溪语调温和:“坐车坐久了,没想到驾车也别有一番趣味。”
众人纷纷赞叹:“殿下真是聪慧,驾车也能无师自通。”
赵琯溪笑得温润无害:“不过是驾车简单罢了。”说着,又抬起手扶纳兰云蘅下了马车。
两人目的地不同,走一段路后便分道扬镳。赵琯溪要去见明帝,纳兰云蘅要去抚光殿见梅妃·。
来的次数多了,她渐渐分清了该在这些一模一样的建筑中选哪座进,记住了该在这些一模一样的路中选哪条走。
殿门又是敞开的。梅妃坐于桌后看书,察觉日光被人挡了,急忙欲将书收起,仓促间向门口瞥了眼,见来者是纳兰云蘅,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停下动作笑道:“你来了。”
她仍旧是眉翠如黛,唇若含丹,衣袂翩跹,风流袅娜,翠羽明珠金碧辉煌,却丝毫不减损她的冰清玉润,含笑望向来人时,正迎上位于南方的太阳,眸中就盛了细碎的金光。
纳兰云蘅即使见过众多美人,此时也不由呼吸一滞。毕竟不是谁都满头珠钗了还清冷似谪仙人,端的是“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于是快步上前,笑盈盈道:“娘娘在看什么好书?这么宝贝?”
梅妃将书面一合,三个字映入眼帘:《石头记》。
纳兰云蘅先是一顿,继而心中升起无边欢喜,万分珍惜地将书捧起,小心翼翼地抚摸封面,眼睛亮晶晶的:“这书!娘娘也看!”
梅妃眸中也迸射出惊喜:“你也看?”
“嗯嗯嗯。”纳兰云蘅疯狂点头,“我娘可喜欢这书了,宝贝得不得了,我翻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这本,是很久之前…”梅妃目光落到书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一个朋友留下的。”
纳兰云蘅敏锐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仔细看看书页,确实已经泛黄了。
“对了,这本只有六十九回,翻来覆去看过好些遍了,就是不知结局怎样?”梅妃垂下眼,语气带着遗憾。
“说来可惜,我只比娘娘多看了七回,也不知道结局。”
梅妃抬起眼望向她:“那你还记得这几回的情节吗?”
纳兰云蘅笑起来:“正巧,当初因为喜欢书里的诗赋看了好多遍,除小部分词句记不清外,其他的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梅妃高兴道:“那你讲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