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士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将军打断:“行之,你我兄弟一场,是知我懂我的。我忍辱偷生了大半辈子,着实是够了,今日好歹要痛快一场。”徐将军语调渐缓,音带悲怆道:“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棠儿。我是再护不了她了,京城诸事波谲云诡,希望你能信守诺言护她周全。”
杨学士心中了然,语塞无言。作为徐将军的结拜兄弟,二人曾一起豪言壮语过,也曾一起把酒言欢过,更曾多次肝胆相照,出生入死,他如何会不懂他。多年的隐姓埋名和东躲西藏,早已将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将军打磨得体无完肤,但迟暮的英雄仍是英雄,病骨支离的躯体下仍保留着岁寒松柏般的傲骨。
徐将军转而又对苗人婆婆说道:“多年烦您照拂,就算天大的恩情也还清了。我虽算不上什么豪杰英雄,但自认也不是那贪生怕死的小人。”将军声音顿了一下,好似自言自语狠声道:“楚王账下的人岂会是苟且贪生之徒,我也早已不想再当那缩头乌龟了。”
苗人婆婆和徐将军相识相交多年,十分清楚将军的脾性。她黯然无语,默默退到一旁,不再阻拦。
徐将军郑重地朝侧穴内众人一拱手,便迈步离去。
苗人婆婆不假思索地急急追了出去。文瞻也要去追,被杨学士一手抓住。
文瞻不解地看着杨学士,声音焦灼:“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大学士为何不阻拦?”语中明显带着责备不满之意。
杨学士沉声道:“见挚友犯险,视而不理,是为不仁;祸从己出,却高飞远遁,是为不义。将军忠肝义胆,岂是那种不仁不义之徒?王爷,再劝阻也是枉然的。”他接着又一阵见血地指出重点:“我等皇命在身,自是以保护郡主安危为重。”
杨学士说得在理,文瞻看了眼一旁昏迷的文棠郡主,实不敢有负皇命,只得重重甩袖,怫然而立。这怀安王赵翎是皇上宠爱的次子,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他心里想到异族乱贼竟这般无法无天,明目张胆地在大齐的国土上跟皇家抢人,偏生自己还束手无策,心下觉得一阵憋屈,一拳头砸在洞壁上,郁结不已。
而此时,杨学士心中却有另一番百转千回。他刚刚对文瞻只说了一层表意,但其中更多的深意却是酸楚在心,有口难言。徐将军于他是少时挚友,是多年知己,更是救命义兄。他对他是感激,是敬重,也是英雄识英雄的惺惺相惜。可忠义不能两全,他们以前是各为其主,如今是形同陌路,但他仍自诩是最知他懂他的人。此次南下明面上是暗访搜寻楚王幼子,可临行前,皇上却又单独给他下了一道寻找当年密信的旨意。十多年过去了,皇上对那信件仍如此挂心,他当时就已深感不妙。杨学士虽是当年的送信人,可对此中机密也是一无所知。然而睿智如他,从皇上的态度中也可管中窥豹地知晓,其中必定干系重大。而后到了苗寨,徐将军如此坦率地交出密信,还明言是得已故楚王妃授意,他心中就溢满了不安之感。短短几个时辰间,他已在脑中反复自问数十次:“今上对楚王有兄弟情谊,想是能容下楚王血脉,可对楚王旧部呢?特别是对楚王忠心耿耿,又甚至可能知晓绝密的旧部呢?君王之塌岂容他人酣睡,今上如何会允许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人存在于世上?”
徐将军若不死,这盘困顿数十年的死棋就永远不可能下活。
杨学士眼中噙泪,倚着石壁黯然神伤,心中百味杂陈:“义兄的离去何尝不是对郡主的一种保护的?”
懂得便要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