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是当天上午出现在王李村的。她没有哭泣,没有流泪,脸绷得紧紧的。路上偶尔有人与她打招呼,她只是严峻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气喘吁吁地走路,穿过花圈丛林,走进停放死者的堂屋。
“养母啊!我的养母!”她大声呼喊起来,扔下旅行包,掀翻了虚掩着的棺材盖。
几个妇人上前准备劝慰。
“我不会哭!是谁害死了我养母?是谁逼死了她?是谁?是谁?找公安局的人来验尸,把那个杀人的凶手抓起来枪毙!”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白素珍责备加根电文过于简单,应该说明奶奶是非正常死亡:“你再去给你爸爸发份电报,就说我十天半月不会回保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在场的乡亲们想息事宁人,劝白素珍马虎一点儿。人死不能复活,闹也解决不了问题。
白素珍一句也听不进去。
德高望重的村支书把素珍叫到一旁,嘱咐她冷静。并且说,事情做事情处理,人还是应该安葬。天这么热,不能耽搁得太久。
白素珍执意要等公安局的人来验尸。
没办法,村支书只得派人前往周巷派出所,请来了杨所长。
杨所长戴着白手套,拿着手电筒,在棺材里面前前后后照了照,装模作样地检查尸体,做了一些记录。
棺材这才封好,由几个壮汉抬起来,送往村西的晒石畔墓地安葬。
从白素珍出现到出殡结束,王厚义和胡月娥一直不敢在家里露面。王厚义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游荡。胡月娥则抱着加花,拉着加叶,乞丐一样地坐在邻居家的门口(按乡俗,死者亲属不能进别人家)。
到了晚上,王厚义瞅空找到加根,把他叫到屋子侧边的小院子里,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然后跌坐在茅房旁的地面上,失声痛哭,声音又不敢放大。
王加根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表现得如此可怜。
印象中,父亲总是凶神恶煞、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现在竟然这样六神无主,胆怯可怜。加根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奶奶的死肯定与父亲有关。不然的话,父亲不会这么心虚。
入夜,白素珍睡在养母生前住过的房间。加根和衣躺在她的脚头。
母子俩好多年没在一个床上睡觉,现在睡在一起,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白素珍告诉儿子:老马后天要去北京开会;马杰刚刚与女朋友吹了,正在闹矛盾;马红待业在家,总是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跳舞跳到深更半夜;马军上学路远,必须单独给他做饭;马颖正在上幼儿园,早晚要人接送……总而言之,家里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必须马上返回保定。
“您不是让我给继父发电报,说您十天半月不回保定么?”加根不解地问。
“我倒是想这样。”白素珍无奈地回答,“但不回去不行啊!”
王加根不再言语。内心里,他也不希望母亲在王李村大吵大闹。因为这种吵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有,他自己也该回去上班了。
就这样,预想中翻天覆地的吵闹不得不虎头蛇尾地收场。
参加完奶奶的葬礼,加根的情绪极其低落。
他怎么都难以相信,慈祥的奶奶殁了,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他。可这又是事实:他亲眼见奶奶躺在棺材里,亲眼见本家二爹、本家叔叔和皮匠三爷封好棺材盖,亲眼见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装有奶奶遗体的棺材抬到村西晒石畔墓地,又亲眼见他们把棺材放入事先挖好的土坑,用铁锹掀起红黄色的泥土,一点儿一点儿地掩埋……
再也见不到奶奶的音容笑貌,听不到奶奶的细声叮咛,再也没有机会为奶奶修剪脚趾甲,没有机会把奶奶接到身边生活了。
想到这一点,加根禁不住泪眼婆娑。
奶奶是忍受不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才自寻短见的啊!无论她老人家喝农药之前有没有吵架,与家里其他人产没产生矛盾,王厚义和胡月娥都难辞其咎。尤其让王加根寒心的,也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的,是在奶奶有希望存活下来的时候,王厚义放弃了抢救。仅仅为了省下三百元钱,他们就把奶奶从医院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遭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痛苦地死去……
稍有良心和良知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死去,这是多么狠毒的心肠啊!钱就那么重要么?王厚义为了再生一个儿子,甘愿交计划生育罚款,两次交了七百元钱。他却舍不得花三百元钱挽救奶奶生命!眼看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能抢救而不去抢救,实际上就是间接故意杀人。
这在法律上有明文规定。
“别人说救活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多么荒唐而又残酷无情的理由。照这种理论,所有身患绝症的人,都没有救治的必要,反正救活了还是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