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张珏觉得心头苦涩,将人劝走之后,他回到庵中,在沉寂的廊檐下站了一阵子。
进到禅房,住持叫了弟子来请张母——她老人家实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几乎哭得泪绝,甚至数度呼吸困难。住持亲熬了汤膳,请张母去用,或许也是打算开解她。
张珏想从庵中弟子的手中接扶过张母,但是张瑞绮叫住了他:“哥哥。”
他回过身。
她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的。她站在屋子里,目送母亲被小霜和庵中的师父搀走,母亲走得很慢,她也好久没立刻说下一句话。
“小霜……”
“什么?”
张瑞绮说的是小霜,张珏疑惑不解。
“小霜是陪着我长大的,既忠且善,毫无坏心,我将她托付给哥哥和阿娘,她若要嫁人,必要嫁清白正直的人家。”
张珏的困惑愈加深了,甚而突然生起了疑心,他请守在门外的师父稍走开几许,说有话要和妹妹说。他进到屋中,低声问道:“你于此事上顾虑颇多,是有什么隐情?”
她沉默再三,终于开口:“在前世,小霜被她爹娘带回去,嫁给了那个姓徐的赌徒,最后她被丈夫打死……”
张珏骇然失色。
“我最亲近的女使,在我身边时,旁人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她,可她被家里赎回去,卖作_人_妻,勤劳贤惠敌不过遇人不淑,那男人饱暖思_淫_欲,又赌又嫖,终致家徒四壁,一不痛快就拿妻儿出气……我的小霜,是活生生被打死的。”
她的面色微白,泛红的眼眶里藏着泪。
到今时今日,张珏方懂她当初的生气和纠缠:“所以,你说‘秋霜’听着苦,你给她改名,你不让她回家……”
“我没有能力再护着她了,请哥哥替我救她,别让她跌回火坑中。”
他倏忽有泪,他的妹妹,小心翼翼重新活这一世,能到了什么呢?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依然经历父亲的死,依然经历情郎的背叛,然而,她却在很努力地挽救别人,她救了溺水当死的韦世子,将小霜的终身大事托付给母兄,又多有嘱咐希冀改变兄长早逝的命运。
“哥哥,别哭啊。”
她轻轻走近,抹去张珏脸上滚落的热泪,她抓紧他的手,切切说道:“现在,哥哥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了,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人一示弱,就被踩踏,出去这道门以后,哥哥勿再落泪。”
“那你呢?”他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张瑞绮认真地想了想,笑语道:“我们家人丁单薄,哥哥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人丁兴旺,阿娘有寄托,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哥哥,我希望你做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她曾妥协,她曾走入旧的路途。她也曾想过的吧?绝处会逢生。虽然又一次落进绝境,但她还是相信会有好事情发生。
张珏破涕为笑:“如果今生我的命够长,我一定实现你的愿望。”
她送他走向门外,说,勿让母亲久等。
“小妹,别失去希望,也许老天给你这么多磨难,是想让你得到更好的东西。”
“我知道了。阿娘车马劳顿,带她回家好好歇着,下回再来看我吧。”
禅房的门闭合,锁上以后,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张瑞绮坐回到与母亲叙话时坐过的地方,其实她并不觉得很寂寞,只是看到母亲泣泪呕血对待自己,就有些想起季妙来了。
那个时候,妙妙吓坏了。
她说,若有来生,不想再与季濂结为夫妻。
她还说,如果还能贪心三两分,那她便希望,不要遇到季濂。
妙妙吓得连眼泪也收住。季濂或许没有听见,但是妙妙听见了她说的最后的那句话:“我再遇上你,算我不幸。”
后来,从丧父悲痛中慢慢回过神的季妙,跑回家来问她:“娘不爱爹吗?”
她说:“是他先不爱我的。”
季妙便懂得,人可以在变淡的爱中、消逝的爱中纠缠一生,一生不得解,一生不痛快。于是,她勇敢提了和离,离开了折磨她许久的赵家。
——妙妙,她怎么样了呢?
她这场两世为人的经历,是非常荒谬的,对吧?可再荒谬,也实实在在发生了。
“我信存在过的不会被抹杀……”
她坐在幽暗的屋中喃喃自语:“我已有过女儿,有过孙辈,也许她们正在另一个世上好好地活着,那么在这个不同的世上,我任性一回又有何妨。”
山雪积深时,陈菱菱回来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陈菱菱听说了张瑞绮的事,她定不下心游学,不顾冬日赶路艰辛,仍执意回到汴京。长高不少但是消瘦的陈菱菱,自请照看张瑞绮的饮食起居。
天气很冷的一天,陈菱菱为了让张瑞绮吃到热腾腾的饭菜,特别用小铜锅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