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孟潮有印象以来,他小姨的腿就有毛病。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他也很难不知道,小姨后来好一点了,可以依靠一根拐杖走路。以前——在孟潮还很小的时候,小姨只能拄着双拐行走,她的腿上穿着类似于钢板的支架,他妈妈告诉他,小姨的骨头里钉了钉子,所以他从来没见过小姨弯曲双腿。
但是小姨从来不抱怨,一次都没有。尽管有别的人抱怨(特别是姥爷),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难过的样子。
孟潮和许岐三年级的时候,许岐踢球摔倒,胳膊骨折了。他至今还记得许岐凄惨的嚎哭和夸张的□□,许岐打上石膏那天,他哭得惊天动地,坚持在家休息了一个月,但小姨从来都是和煦地笑着,安抚许岐。而孟潮和他妈妈吵架时,妈妈从来不会让着他,每次到吵架尾声,他都哭着说:“为什么你不像小姨那么温柔!”
他妈妈就会安静下来,看起来又难过又心痛的样子,对他说:“你小姨也不好过。”
在许岐出院,又享受了一轮关怀后,孟潮被特别邀请来跟许岐住一段时间,顺便送他上学。有天夜里,孟潮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来,许岐依然睡得像一头小猪,孟潮昏昏沉沉站在房间中央,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去起夜的。他离开他们的房间,发现隔壁屋小姨的房门开着,他站在门口,轻声喊了一遍:“小姨?”
房里没人。
孟潮看到楼下传来一星亮光,他在一片漆黑里摸下楼,站在楼下的卫生间门口,推开虚掩着的门。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嘶嘶拉拉的轻微的声音,那灯光很灼眼,孟潮实在是太茫然了,以至于他发现小姨时也没有那么吃惊了。
“小姨?”他轻声说,他发现小姨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她好像吐了,她的睡衣胸前都是污渍,平时得体优雅的小姨不复存在了,她痛苦地闭着眼,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满头都是汗。
孟潮当时非常害怕,许岐的爸爸不在家,家里只有小姨和他们两个小孩。他很困惑,他开始不停地说话,一个接一个地问小姨问题,但小姨好像根本无法回答。他尝试把小姨扶起来,她控制不住地□□出声,孟潮才明白她到底有多痛。
他还是把小姨半扶半拉地拖到沙发上,孟潮很害怕,他怕小姨突然死了。他轻声说:“我打120吧。”小姨摇摇头,声音还是很温柔:“吓到你了,小潮,我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可是,可是得有人来帮帮你啊。”孟潮都快哭出来了。
“没人能帮得了我,等等就好了,别怕。”小姨还是小姨,可是孟潮在此刻却感觉非常陌生。
“不过小潮能不能陪我一会?”
“当然可以。”孟潮紧紧握住小姨冰冷的手,他趴在小姨旁边,拿毯子裹住他们,小姨半拥着他,她的怀里很温暖,但她全身都在颤抖。
孟潮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醒来时,他躺在许岐旁边,许岐睁大眼睛看着他:“孟潮!几点了还不起床?该迟到了。”
小姨走进来,孟潮抬起头,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许岐去洗漱了,孟潮说:“小姨,对不起。”
小姨说:“没什么好道歉的,小潮。”这是真的,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但是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许岐?”她对他说。
“我不会说的。”孟潮说,“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吗?”
孟潮记得小姨温柔又哀伤的语气:“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只是不来问我罢了。”
以后这么多年,直到小姨去世后,他和许岐也没有明明白白谈论过这个问题,不过就他对许岐的了解,他是不会和他开陈布公说这件事的。小姨的去世给了许岐很大的打击,许岐用了很久才竭力变得“正常”起来。
孟潮不敢,也不愿去想,为什么他从不逼着许岐去谈谈他的感受,也不去做一些直觉告诉他一万遍的事情,比如抱抱许岐,对他说,没关系,还有我们在。与此相反,他和许岐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电影频道,尽管谁都没有明说,但孟潮知道,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表弟坐在这张沙发上,正在进行一段缓慢又孤单的旅程。他不知道这段旅程要多久才能让许岐回到正常生活,而他掩耳盗铃的陪伴在此刻也显得格外无足轻重。
就像是当年他蜷缩在小姨怀里,害怕又期待地等她的疼痛过去,恢复正常。
*
袁九桢拿起课本,掉下一张纸,她捡起来一看,是许岐画的那张画。她面无表情地合上纸张,一下一下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许岐这样的学生,她在做老师前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不过别的学生太乖,她一下放松了警惕,如今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刺头,有些反应过激了,照她的性格,其实原本一句话都不用多说,更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蹬鼻子上脸了。
今天的课,许岐却一反常态,认真听起课来了。不但认真听课,他的目光就跟探照灯一样,牢牢钉在袁九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