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夜将尽未尽之时。
晨风一点一点触弄唤醒路边树叶上晶莹的露珠,昭示新一天降临。
只听得建京正门南华门内九声炮响,四名锦衣卫骑着一色枣红马,身着金盔甲,腰悬金牌、绣春刀作为前驱使,引出两列约摸有两百人的肃卫仪仗来。
跟着就抬出来一顶十六人抬的雕花锦栏杏黄围帘华盖,华盖正中一颗夜明珠,周围四条龙围戏宝珠,龙身上各三只生肖兽。华盖两侧还各有四个身着红皮盔戗金甲,手执开鞘大刀的锦衣卫充任防护属车使。
后面跟着二十多乘舆轿,八人抬四人抬十二人抬不等。接下来又是两百名身穿红盔青甲骑着高头大马的扈从禁卫。
再后面跟着一长队朝臣家眷的马车,从寺东门大街一直蜿蜒至南华门,浩浩荡荡。
第一声炮声响起时,江晚岑打了个激灵直起身,瞌睡虫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什么时辰?到哪儿了?”她嗓音嘶哑,喉头干涩。
顾柏舟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杯茶水,“卯时三刻左右,没出南华门。天还没亮,困了再睡会儿。”
江晚岑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递回茶杯时才发现此前一直趴在他腿上睡,难怪马车走走停停她却一直睡得很安稳。
“我现在不困了。”外面炮声、喇叭声、唢呐声此起彼伏,热闹得生怕让人生出半分困意。
从建京出发到此次围猎的南苑,约莫需花上半天的时间。
她向来不喜这类盛事,路上颠簸劳累,到地后还要听些你来我往无聊的捧哏,当然还需盛装出席。
盛装,无非繁琐的衣裳首饰,精致华美,可穿戴起来异常麻烦。
就好比现在,她头上沉沉的发髻有散开歪斜迹象,抬手摸摸发髻,怎么也扶不正,越来越多的头发一绺绺垂下。
再加上今日右眼跳个不停,烦闷的心情达到极点,声音带上些懊恼,“丁香!”
须臾,没人应答,她又准备唤人,“丁香?”
“岑儿,丁香不在这。方才我见你睡着,怕丁香与硕风二人说起话来吵个没完没了,便将二人遣到阿兄的马车那边去了。”顾柏舟不知何时手上拿起一把玉花鸟纹玉梳坐到她身旁。
她两手抓住掉落的头发,几不可察地与他拉开距离,“那你去替我把她叫回来。”
“叫她回来作甚,我帮你梳头。而且这还在路上,要是被传出去你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不知又有多少人会来编排我们。”
她惊诧,“你会梳头?”
她一手抓一把散发在手中,圆润透亮的眼眸里满是狐疑和担心,顾柏舟不禁失笑,“岑儿放心,我之前在宫中做过的,不会让你生疼。”
她撇撇嘴,“编排就编排,我都不知被人编排过多少回了。”
“那不行,我的声誉有损。”顾柏舟从妆奁箱里拿出一面小铜镜递给她,一面轻轻解开她的发髻,用玉梳打理乌黑浓密的长发。
透过铜镜,他行云流水般灵活的手上挽发动作看得她目瞪口呆,下一秒心上生出一丝心酸。
她记得刚成亲那会儿,他还会早起给她打洗脸水,准备要穿的衣裳,那么卑微谨慎地讨生活。
稍稍将铜镜拿高一些,镜中的他面色紧绷,唇角紧抿,眉头拧起,许是又想到以前在宫中的日子。
乌发在他修长分明的指缝间穿梭,一个发髻变戏法般挽成。
她故作轻松道,“手艺不错,以后要是咱们吃不起饭还能靠一门手艺过活。”
他眼角冰雪初融,勾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拨弄她脸颊旁的碎发,“哪能算得上什么好手艺,紧不紧?”
不过是被人差使留下的耻辱而已。
她扶住发髻,照着铜镜左看右看,转身看着他笑道,“发髻不紧,我说真的,你在宫中学了好多技巧,真厉害。等哪天我走投无路了,还得靠七皇子您接济。”
他将玉梳攥住,掌心微微发烫,“我哪能接济你?”
“哪里不能?之前成亲第二日,你替我忙前忙后地准备洗脸水与衣裳,那仪态、那细致程度,简直能够去培养专门的管家!还有你今天替我扎发髻的娴熟度,建京内有哪个男子能将发髻扎得如此精细?这都是商机,商机!”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越讲越骄傲,像是捧着个宝贝急需向别人炫耀似的。
也只有她,才会觉得这些耻辱的烙印不算什么;也只有她,把他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看在眼里。
一股暖流瞬间席卷全身,心房软塌塌的,他收拾起妆奁箱放到一旁,又直勾勾地盯住她,眸中如银河淌过般绚烂,“岑儿,你这是以后打算吃我软饭?”
江晚岑感觉整个人被他看得微微手足无措,颊边耳际爬上一抹潮红,用大大咧咧来掩盖她的心慌,“你现在吃我软饭,我这叫礼尚往来!”
顾柏舟颔首,没拆穿她的局促,“好,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