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下的太大了,将人的视线模糊在一片白茫之中,十五岁的温泽皖与师傅告别,要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师傅说医者仁心,他便带着这劝诫要下山,山路前,冷漠的小师弟却淡然道:“尘世无情。”
他拂去衣上的雪花,撑起了伞,下到半山腰再回首望时,雪花已经替他吹乱了来路,余下的石阶绵延未绝,一直要他走到不曾到达过的地方。
他的仁心带着足以起死回生的医术,很快吹出了些名声,老者神神秘秘的寻到他,跪着求他救人,他未多想就跟着去了。
走过街市人流,走过高墙大院,一路停留到了红砖绿瓦的皇宫前,他停下脚步说不愿参与朝廷纷乱,老者又是涕泗横流,满眼诚恳的打动了他那颗仁心。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破落冷院,本应锦衣玉食的人一身单衣,倚着门对他笑。
他知,那是瑶昔的公主秦月,出生之时一句妖女的传言传满世间,她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许是仁心瞎作乱,温泽皖满脑子怜惜的留在了这里,日日心甘情愿的为她煎药,要把她多年熬下的病根除了才行。
这里什么都没有,唯独有颗老桃树,每逢春三月就开出一片又一片的红云。
秦月喜欢念书,老者总是为她亲手抄写诗书悄悄送来。
一卷诗书可读,一碗药味浓苦。
某日,她拾起地上的花瓣,笑着说若是病好了,就从这里逃出去,想去南岳看一看,想感受什么叫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想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皓腕凝霜雪。
端着药的手一顿,温泽皖望着她,问道:“你不恨吗?”
秦月笑的风轻云淡:“恨。”
可恨又能怎样?春花落了再开,秋月下了再升,冬雪走了又来,时间的长河什么都能带走,留下的,也什么都没有。
温泽皖在这里一待就是六年,那颗初始的仁心渐渐凝成了一腔的爱意,包裹的最深的地方,是她浅浅的回眸一笑,可她却故作不知,闲庭花落,她悄然挪开步伐,将那爱推的远远的,不肯触碰。
战火烧起来了,一路烧到了这里,眼看就烧着了他心中的温柔乡,他慌乱要带秦月逃离,终却发现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
他在老者留下的诗书中看到了地图,笔墨洋洋洒洒,一封又一封来回往返的书信里竟全是机密。
秦月的恨意始终存在,狠厉的报复在每个人都身上,她通敌叛国,真真的成了谣言中的妖女,可她依旧是笑着,在敌人来临之时将温泽皖推入了密道。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站在城墙上,面带微笑的望着陌生的远方,他在城墙下的人群里睁大眼睛。
雪白的衣袖翩飞,出了笼子的麻雀想要学会飞翔,却被关的久了忘记怎样扇动翅膀,落地时绽开一朵血红的花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六年的点滴都像是他一晌贪欢,做的一场春秋大梦,梦太真了,连发丝都带着痛意。
后来,温泽皖只身去了南岳,看了春水,坐了画船,听了雨眠,可始终没见过像她一般凝霜雪的人。
细细想来,秦月就像阳光下脆弱不堪的浮沫,轻轻一碰,就粉碎的无影无踪了,消失之前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五光十色。
路过烟火人家之时,他猛然听到街口的阿婆们围坐在一起,谈论着某家的小两口,说着什么夫妻间都有七年之痒,热情过去之后剩下的不痛不痒,才是最难熬的折磨。
心里五味杂陈被推翻,三万里春风来,九万里初长夜,他将相思寄给了无路可登的南山,连夫妻间都有七年之痒,可他们既没撑过七年,也并非夫妻。
他又遇到了小师弟,小师弟提着剑行走江湖,不曾对任何事物留恋,就连相逢,也只是点头之交。
尘世无情,师弟便也学着无情。
只有他留在了老桃树下,连同他那颗可笑的仁心,锁进了名为情的牢笼。
院里的桃树又开了,给战火后的地方下起了红雨,秋风来时,带走它最后一片黄叶。
第七年的雪如约而至,可早已物是人非。
他消失在了大雪的夜晚,如同当年一般,雪花封了来路,也并不指引他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