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见绛珠发现自己的身边,就一副退避三舍的样子,立马把脸扭向一边,气哼哼地说:“我不过就戏你一回,你就恼我疏我,孙悟空戏你千百回,你就只会含羞带怯地对他笑,凭什么!”
绛珠无言以对,羞涩地地下了头。她记得六耳曾经变作雄蕊,助她开花生果,因为记得他气血的味道,所以并不会将他与孙悟空弄混。只是这份恩情到底得来尴尬,让她不敢坦然相对。
“你可知我的几个姐妹可平安否?”绛珠见六耳蹲在地上半晌无语,只好开口问他,“孙悟空又去了哪里?”
“你的几个姐妹都死了,孙悟空也死了!”六耳神色淡淡地说,仿佛在说花开花落,这种稀松平常的事。
“不可能!你骗我!他是斗战胜佛,佛不生不灭,又怎么会死。”绛珠无法接受这个回答,固执地认为六耳在欺骗她。
六耳徐徐站起,指着天空说:“孙悟空为了补天,用自己石猴的身躯炼化成五彩石去补。眼下天是勉强堵住了,可是三五年后,天还是会裂。补了也白补。世界生灭到要经过成、住、坏、空四劫,南瞻部洲如今已经到了‘坏’劫,天漏之后就会有火、水、风三灾次第破坏,天地分崩万物死寂。佛没有生死,但是会变易生死,告诉世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你呼他不应,见也见不到,对你而言,不就等同于死了,不是么?”
绛珠心头涌起酸涩,眼泪和着脸上的沙粒不断滚落下来,她哭得哀怨沉痛,彻底厌弃了自己。她的一生好像都是在不断与亲人、爱人、友人告别,而没有一个人会在她身边长相守。被人遗弃的绝望与惶恐,无法用眼泪来消解,只会在眼泪中沉沦。她人生来路已断,归途又不知在何方,无言的孤独和蚀骨的悲伤缠缚在心上,流淌过去如同咸海漫灌到伤口上,让她痛得颤抖痉挛。
“诶,你别哭啦。”六耳不明就里地抓耳挠腮,暴躁乱跳起来,忽而他偷偷鼓腮一吹。
一阵风来,将她身上的沙和泪都卷走了,只留一双红红的眼眶。
绛珠微微一愣,又见六耳挠腮嗐声,不甚自在的模样。
“你的姊妹们还会投胎转世,想来还会再见。你若有心,也可以修仙补天,收集散落在人间的五彩石,将最后的窟窿补上。也许当三万六千枚五彩石集齐,孙悟空就能乘愿再来。”
绛珠还欲再细将来之事,只见撑在海天之间的光幕如梁倒柱倾,银汉空浮,雷烟迸起,苍穹之上又裂开一个窟窿。腾腾黑雾直涌天际,顷刻间又消弭无踪,一时风止云散,群鸟下堕。
“不好,天又裂了!”六耳恨恨道。他抡起金箍棒,舞得风雨不透,堪堪架住天洞不往下坠,又蹬开双履,全装披挂,将绛珠护在身后。
绛珠拽住六耳的斗篷问:“既然孙悟空与你二心同体,为何不与诸天神佛一道合力补天呢?”
六耳头也不回地说:“若佛大舍现在前时,假使一切世界有情皆被烧然如干薪聚,虽佛前住而不视之。世人只盼佛大悲心起,却不知佛也会大舍。三千大千世界如恒河沙数,不过轮到南瞻部洲应劫罢了。”
“那眼下该怎么办呢?”绛珠惶急不安,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六耳道:“救护亿兆苍生那是斗战胜佛的事,我不过是个妖怪罢了,看在你我有星星缘法的份上,我可以救你一人,送你去他方世界。”
“不,留我一人又有何趣……”绛珠心中悲凉一片,她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世界的崩塌,这是何等的残忍。“可惜,这世上就只一个孙悟空,若有百千万个孙悟空,不舍众生,慈悲度人,何惧劫难千万,苍天有缺。”
六耳闻言攥紧了拳头,他是孙悟空的二心,是自私自利、毒辣无情的那个,可为何在绛珠面前,会有无地自容之感。
“罢了,我此去擎天,该是功德圆满,再无回还之日。”
万丈光芒将六耳的脸庞照得犹如火球一般,五官不甚分明,却有一颗泪珠清晰地滴落下来,坠到绛珠发顶。
绛珠呆怔,心中思绪翻滚,百感交集。
谁都知六耳便是第二关孙悟空,他们长生永寿,神通广大,曾在乾坤万里游荡,曾历九九八十一难。见过千秋万载草木枯荣,知晓遐方绝域天地经纬。谁能料,这样人竟也会流泪。
“珠儿,我不能教你许多,只能用眼泪为你摩顶。愿你从此身康体健,心安神泰,不为魔障,无有怖惧。免堕轮回之苦,远离一切灾瘴。”
绛珠一时恍惚,只觉得身心被一股祥和温暖的气息笼罩着、庇佑着,无穷的力量充盈在根茎叶脉中。
她慧眼大开,想到六耳此去意欲效仿悟空舍身擎天,济度众生,不由心潮澎湃,感佩万千,忍不住扯住了六耳的斗篷。
眼前红风一振,裂帛声起,展眼间六耳已奔天际而去。
绛珠忧心不已,又无力襄助,只能抱着半扇撕裂的斗篷,凝睛顾盼天裂之处,祈祷大圣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