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一座沿海的荒僻城堡。
一个二十来岁的贵妇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迟来的冬雨。她身侧是赞比亚的檀木几案,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银杯,似是供独处时自酌自饮。雨水沿着大理石砖的缝隙流淌,一直流到她指边,寒意从那里沁出,延伸到心头。透过这细密的雨帘,她看不见圣墓教堂和阿克萨清真寺的金色穹顶。东方的圣城,也是她长大的地方。
不像她早逝的兄长与姐姐,她长得更像那位来自科穆宁家族的贵女,是一位典雅的希腊美人。东方的神秘与西方的深邃,阿芙洛狄忒的柔美和玛利亚的圣洁,尽皆糅合在她身上。然而她有着一双不似寻常女子的黑眸,一种深沉的渴望与刀尖似的锐利隐藏在那团黑色深渊中。光照进去,是映不出来的。
她探出身去,仰起头,任凭雨珠淋在脸上,素色的头巾稍稍向后滑落,露出光滑如丝绸的乌发,暗沉沉的色泽犹如冥河勒托的波浪。
伊莎贝拉,作为耶路撒冷王族的最后一人,是阿马里克一世之女,鲍德温四世与茜贝拉女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在成为这“最后一人”之前,她的身份只不过是联姻工具。在逃亡的路上,她夜夜都梦见最后一次见到茜贝拉的场景。
那是开城受降那日的深夜。十月初,经过整个地中海酷夏的折磨,以及围困之城内缺衣少食百姓的索取,连杂草都不剩多少。到处都是尸体与弃物,以及在垃圾堆里翻找尚能裹腹食材(比如说靴子上的皮革)的人,坍塌的城墙上黑烟仍在升起。远处那道缺口彰显了他们的命运,黄沙烟尘涌入,记忆里的耶路撒冷不复存在。
当日有乱民齐聚,发生暴|乱,焚毁了王室宫殿,伊莎贝拉由于住得离焚毁段较远,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她用灰纱制的头巾掩住口鼻,难以置信地看着火光窜上夜空。那火苗比圣墓教堂的圣火仪式还大,越升越高,吞没了望月般的穹顶,最后只余点点几簇,犹如萤火,与星星融为一体,似要归于永恒。
这时她突然想到茜贝拉还没有逃出来,因为她的居所更靠近焚毁段,而且出逃并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中没有她。
说实话她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并不亲近。因为两人的母亲总是互相诋毁,而且茜贝拉的少女时代在修道院度过,甫一归来又嫁给了蒙费拉的威廉。只在她守寡后两人才见过寥寥数面,可那个冷艳傲慢如暗红色玫瑰的女人并没有施舍她几眼。
一定要去找她。伊莎贝拉告诉自己,尽管她也说不清具体原因。她挤过喧杂的人群,拨开十几条汗湿的胳膊,鬓发凌乱粘在脸颊上,灰纱头巾被挤掉了,向村妇的粗布裙摆一样被践踏在人们脚下。可是她毫无察觉。
等到她意识相对清醒时,已经站在一截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梁柱下,壁画禁不住火烤,正片片剥落,落入地上的火中犹如扑火之蛾,四望皆是金子熔化般的颜色,灼痛她的双眼。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再靠前,四下不断搜索可疑的人影,只是没有失态地厉声大喊那人的名字。
“伊莎贝拉。”
一个在这种场合显得镇定得不像话的声音传来。可能是由于说得响了再加上周围被火烤得灼热的气息,声音的主人竟然不像往日冷冰冰的贵妇。
“往昔我或有做得不对之处,但是请答应我最后一件事,”立于燃烧的穹顶之下被几根横木隔开的人影幽然道,她身影的边缘由于烤化的空气而扭曲如蛇,她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乞求,“我们失去了耶路撒冷,但你必接替我们,成为雅法、提尔、亚实基伦的王。”
“黎凡特的荣耀属于洛林与安茹的后人。”
最后几根廊柱发出脆响,开始坍塌。火光刺目,她不得不抬手阻挡眼前。只是一瞬,茜贝拉的身影就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方才交代她的只是一缕幽魂。
无数个夜里伊莎贝拉从不同的床上坐起,喘息如溺水的人,梦中情景伸出水藻般的臂膀纠缠住她,脑海中始终回荡着那句话。
“....洛林与安茹的后人.....”她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喃喃念道。她从未想过要争取什么,或者说从未被赋予权力去争取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
突然她身后的门被人猛然推开,一个人抱怨着进来,走路拖沓着脚步,浑身一股隔夜的酒味。外面还传来一阵争执。是他的部下们。
“你必须出兵。”
伊莎贝拉从窗口回过神(此时门彻底关上,室内一片死寂),站起来走向那个男人。那是她的丈夫,多隆的汉弗莱。按理说他的地位甚至比那个鲁西尼昂的居伊更高,因为居伊那位有王室血脉的妻子已经过世,而他的公主妻子还在世。可问题是,汉弗莱是个畏手畏脚、荒诞无稽的家伙,空有家族势力却不敢与居伊一争,五年前先王病危时特里波利伯爵泰巴利亚斯的雷蒙德曾经暗示他可以继承王位,可他干脆称病不见。
“圣战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领主与士卒。两位国王拥趸众多,不差我们一个。”汉弗莱按着宿醉后胀痛的太阳穴烦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