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要负责的一项试验叫做“新概念飞行器机体结构缩比样机悬浮试验”。其实这个试验目标很简单，就是为了用一个小模型验证飞机悬浮的状态是否稳定可控。我没有设计很多复杂的结构，只是使用基本的梁、肋、框、蒙皮结构，搭建了一个传统气动布局的飞机外壳，只不过这个外壳全部由进一步调配的Zoe材料制造。飞机没有气动控制面和其他复杂的飞控电子系统，试验时只有3根碳纤维材料的绳索系留地面。飞机搭载了四个垂直方向的高速风扇，或者叫气泵。根据前期的设计和仿真计算，机壳在放飞之后，会在与大地万有斥力的作用下上升，到一定高度后，风扇运转产生机壳上下的空气密度差，继而产生斥力差，用来平衡升力，达到悬浮状态。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基地试验中心的厢式卡车，拉着我和基地制造工厂的同事经过5个月日夜奋斗得来的成果——一架1:25的缩比机，来到试验外场。试验机被放置在一个钢化玻璃制成的透明盒子中：它机长2.6米，翼展1.1米，后掠三角翼、双垂尾气动布局。尖尖的机头像天鹅修长的脖颈，这是为高马赫数巡航降低阻力的特别设计。机壳呈现银灰色，在阳光下呈现闪亮的金属光泽，看起来如此轻盈，像是用锡箔纸折成的一件艺术品。它悬浮在盒子中靠上的位置，几乎要接触盒子的顶面；而随着搬运过程，机壳在盒子中的位置发生着微小的变化。
这个试验场位于草原平坦的部分，四周目视可及范围内，没有山地和过高的丘陵。据安德烈介绍，这里曾是一个小型军用机场，但已经废弃几十年，年久失修，飞机跑道已经破旧不堪，周围已经长满了杂草。
但事实上，我们的试验也并不需要跑道——它是垂直起飞的。我们把牵引绳系到提前打好的地桩上，然后打开盒子的侧盖，慢慢使用人工将它拉出“笼子”。后来，实操的试验员告诉我，在水平方向，它非常轻，甚至感觉不到什么阻力就把它“放”了出来。但当超过一半的机壳伸出盒子后，下面的画面，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机壳以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的速度，突然在视野中消失了。观察人群中有反应速度较快者，曾抬头在一瞬间看到它在高空消失成一个点。当人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时，几秒钟之后一阵相当明显的结构断裂声传回每个人的耳朵：那是长500米的碳纤维缆绳被扯断的声音。随后，无线电通信和控制信号依然存在，其显示机壳已到达12km高度，空速10Km/s。这已经突破了第一宇宙速度，意味着它将逃出地球的引力场。当然，这一切分析的前提，是如果这时空速计和高度传感器还在正常工作、能够提供正常的测量数据。但后续雷达的测量数据证实了这一点。
后来关于这个现象的一切描述，是依据从安置在试验点100米开外的高速摄影机上拍到的画面。当机壳钻出盒子时，以极高的加速度，远离地面向上加速。经过图像分析，其远离地面的加速度高达1000个g,几乎在人类无法感知的瞬间向外太空逃逸。基地的红外和光学雷达捕捉到：由于速度过快，空气在飞机表面的摩擦产生了高热量，它划出明亮的火焰——比化学火箭的尾焰更加偏于蓝色——像一颗倒飞的流星。只有几秒钟，它便消失在所有光学和红外雷达探测的范围之外，无从寻觅。
在它消失之后的十几分钟，我站在原地呆呆不动，双手抱在胸前，任凭周围的观众议论纷纷、乱成了一锅粥。我脑海中很清楚，试验失败了；而且很清楚失败的原因，在于我们低估了Zoe制成的机壳在我们的自然的开放世界中，受到的巨大的斥力不平衡。我们的这个小镇、这片草原、这个地球，都是由正物质充斥着。那么，做为一个反物质化合体，其天性就是逃离这大地的一切，尽量飞往“空无一物”的虚空；当然，这个“物”指得是正物质。
当现场的大喇叭传来总指挥维持秩序的声音时，我还没有从沉思中醒来，仍然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直到有人拍了拍我肩膀，那是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我回头看了下，是安德烈。他的表情严肃中透出慈祥，甚至能看出一点故作轻松的微笑。他只说了两个字：“走吧”，便搂着我的脖子向疏散的闸口走去。
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主动说。当我提出可能是计算模型错误、Zoe材料配比错误、其他因素干扰等可能性时，他只是“嗯、嗯”地附和着。就这样到了基地门口，他分明故意装出一副不痛不痒的口气对我说：“今天你早点下班吧，不用想太多，原因我们有时间去慢慢分析。”
我没有回家，只身一人徘徊到基地东南角那片人工白桦林中。那一片树林中间开垦了相当大一片菜园，似乎可以称作一个小农场，里面充满了各种蔬菜以供应基地餐厅。我望着渐渐悬挂在树梢的夕阳，暗暗感叹，这会儿它会在哪儿了呢？是否已经离开了地球，飞向外层空间？还是已经飞的更远，向远离太阳的深空飞去，好像在寻找久违的故乡？亦或是渐渐减小了加速度，悬浮在地球稀薄的大气层上方，进入了地球同步轨道？不管怎么样，它都成了一个流浪者，永远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