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闭上嘴,将伞撑过去,另一手扶着顾敛下来。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便猛地顿住了。
身后福吉依样将沈禾修扶下马车。沈禾修走到顾敛身边,正欲问怎么不走了,乍然看清所处之地,不由得同样蓦然失语。
他们竟是在一处山坡上。
而山坡之下,急流滚滚,黄水裹挟着断木瓦砾急剧翻涌,在俱是泥沙、不甚清晰的洪水之下,依稀可见层台累榭,屋舍破碎。
——整个昌苏县居然都被淹了。
波涛汹涌的水面上,臃肿的浮尸上下起伏,凌乱的黑发如吊诡的水草随着波纹挥动。
“死者蔽川,漂沉旬日……”顾敛喃喃道。[1]
福远恍然惊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挡到顾敛面前,道:“殿下莫看。”
哒哒哒——
有人踩着水靠近。
顾敛勉强将视线从浮尸上挪开,看向来人。
来人披蓑戴笠,脸和脖子不住被倾斜的雨水打湿,他抹了一把,露出一张黑黄干瘦的脸,蹬着一双粘满黄土的靴子踩着湿泥走到顾敛面前,行礼道:“下官昌苏县县令……见过五殿下。”
他中间的名字被狂风吹散了,顾敛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昌苏县令提声重复了一遍。
顾敛颔首:“苏大人,辛苦了,先带我去堤坝那里看看吧。”
昌苏县令诶了声,没急着走,从身后跟着的官兵手里取过几件蓑衣,在雨中吼道:“五殿下,您和几位小公子得穿上这个,不然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顾敛几人接过穿上,蓑衣沉重,却很大幅度隔绝了吹来的风雨。
昌苏县令这才领着顾敛等人往坡上走,左右武卫井然有序地跟在身后。
越往坡顶走,临时搭建的雨棚越多,到后面几乎是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而雨棚下挤满了人,无一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
然而整个山坡上除了风声、雨水、水声,几乎寂静到了极点。
没有人声。
雨棚底下的流民麻木不仁,路边看守的官兵无动于衷,全都一言不发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隔着朦胧雨幕,顾敛却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的木然。
只有偶尔,大雨之下才会响起细弱的、压抑的哀吟声。
顾敛沉默地经过坡顶,跟着前面的昌苏县令下坡,只觉喉头被无形的东西所堵塞,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到了。”昌苏县令停下脚步,伸手指向远处,“五殿下,那就是。”
顾敛看去,只见前方凌乱的砖石堆积,水坝从中裂开一条巨缝,像一头死亡的巨兽倒在洪水之中,牢牢堵住了所有去路。
而巨兽之上,零星几个人形黑点移动,缓慢而持续地挪动堆积的砖石。
蚍蜉撼树,何其无力。
昌苏县令见他盯着那几个人看,就解释道:“县里还有几个气力充足的年轻人,每天轮着来水坝这边搬堵塞泄洪道的石块,这么些天,也搬掉部分了,水位下去了一点。”
顾敛腮帮子紧绷:“……这样多久了?”
昌苏县令叹了一声,抹掉脸上的雨水:“记不清咧,一个多月了吧。”
沈禾修难掩惊愕:“一个多月?”
潼州的太守到底在干什么吃的?
一个多月,消息才传到京城,一个多月,水患毫无改善。甚至就在昨晚,潼州太守还在花天酒地,他到底知不知道昌苏是个什么境况?
昌苏县令又叹了一声,雨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滴落到衣襟上,他随手抹去,静默半响才道:“雨太大了,五殿下去下官棚里坐会儿吧,那儿宽敞。”
几人沉默的往回走,快走到坡顶的时候,顾敛的腿忽然被撞了一下。
福远连忙扶了他一把,立刻就要呵斥撞上来的人,一低头话就被咽了回去。
顾敛抬了下手,示意无碍,低头看向撞到他的腿、不足他半人高的小孩。
那小孩浑身脏污,撞得顾敛衣摆直接黑了一块,见顾敛低头看他,怯生生地退了一步。
他抬头,乱发底下的眼睛盯着顾敛:“小哥哥,你是天上派来救我们的神仙吗?”
顾敛喉头滚动,沉默地看着他。
那小孩见他不说话,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是吗?那你为什么到这来,这儿一点都不好。”
顾敛静默半响,抬手解下蓑衣,蹲下身裹到小孩身上,“……我不是神仙。”
“但我是来救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