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便着意翻修了乾清宫,在殿前新挖了一方莲池。如今夏日未至,菡萏未绽,池子里只有一片片枯荷,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更显萧索。
蜂怜心中生出疑惑,并不太明白为何林司薄要将她带到这里来。
此刻仍未到上朝的时辰,白日里威仪凛凛的宫殿,现下一片阒静。几点疏星缀于殿顶,在凄清春寒中散发出迷滂滂的睡意。蜂怜心中不由得想,母亲被领着踏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怎样的一片风景。
或许她们看到的东西有昏晓之分,但落在飘蓬之身的眼中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一座噬人之地。
林司薄与候在殿前的一干内监见了礼。当值的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保福,见是林司薄,只道是圣人尚未起床,两个人继而聊起了闲话。蜂怜提着装了衣料的箱笼,只在一边垂首听着。
“马上就要开宫门了,陛下怎么还没醒?今日还要去宝华殿祈福,万万别耽搁了正事。”林司薄温厚的声音在这寒凉的凌晨,像是太初世界里唯一的动静。
“嗨,还不是近来新进宫的那批李朝贡女。其中有个奏得一手好短箫,很是会讨陛下欢心,昨晚便也就闹得晚了些。”保福搓着手,和善地解释着。
“新宠吗……”林司薄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沉凝,像块石头一样坠入了夜色残韵,未惊起丝毫涟漪。
尽管是御前内侍,可有些闲话却并不便往深了说。两人便开始转移话端,絮叨其宫中其余琐事,话语间偶然闪过皇后娘娘的存在,却都带着一股说话人意欲忽略的杀气。
蜂怜却也听闻了不少坤宁宫现任主人的事迹,要么是北苑的宫女被借去坤宁宫小厨房当差,回来的时候却成了具尸体;要么是新进的美人挨了训斥,被皇后娘娘罚跪了半宿,第二天被抬回去的时候手脚都已经被冻成了死肉,只能砍下。
帝后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蜂怜初拟定谋划时想过要不要投入皇后宫中,可她觉得自己这样纸糊的奴婢,怕是经不起皇后几次喜怒无常的磋磨。
然而眼下林司薄将自己带到乾清宫,加之方才听到皇帝有了新宠时她那个复杂的语气,蜂怜不难猜林司薄的本意是要将自己塞到皇帝眼前。塞到后宫以后自有一干妃嫔压着。何况后宫不比北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在尚宫局手里管着的地方,林司薄自此可以彻底拿捏她,让她翻不起风浪。
蜂怜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现在她算是明了了林司薄对自己是何立场了。
许多沾过污泥的人并不会同情正趟在污水里的人,因为她们永远报复不了那些真正害自己受苦的贵人,于是便会将怨气撒到比自己更卑贱、更脏污的人身上。林司薄自己是罪臣之后,可她同样瞧不起烟花柳巷出身的蜂怜,因为蜂怜是世上少数她能堂而皇之地鄙夷的人。
蜂怜并不大在乎自己是否被轻蔑,毕竟人们想要轻蔑她作践她,可供人挑选的理由可太多了。只是她并不能如了林司薄的愿,被皇帝相中。毕竟如果要让这皇宫里血流成河的话,旁观者才是最舒坦的位置。
蜂怜正沉思着对策,余光突然瞟到了院角处一个跪着的小内监。那内监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将一张俊秀苍白的脸衬托得更加冰琢玉砌,呈出一股人偶般的森寒。
她神色一动,立马做出一副天真稚嫩的语气开了口:“那位公公可是犯了什么事?妾瞧着他像是要不行了。”
保福有些意外,看着这生面孔的宫女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林司薄连忙应承:“我那徒儿染了风寒,不便随同。这蜂怜姑娘是禄公公身边的得意人儿,被借来给我使两天。”
保福摸了摸光溜溜的下颔:“原是蜂怜姑娘啊,怪善心的。那厮是咱家的徒弟,不长眼色的东西,昨儿个皇后娘娘要进殿里,他竟然跑去拦着,这不就被罚跪了一宿。这人在宫里头啊,还是得学会看主子脸色。”
“多谢公公提点。”蜂怜嘴上应着,心思却转了几转——多半是皇后知道皇帝宠幸贡女,跑来乾清宫发作。而保福不便对皇后发难,就让那小内监去干了这难为人的活计。看着徒儿被罚,自己虽然心疼,却也不好违背主子的意愿,于是只能干站着,最多等事后补偿一二。
蜂怜有了主意,便开口道:“今儿圣上要去宝华殿祈福,若是那位公公真的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被冻出了什么毛病,反而不妙,且不说污了天子居所,兆头也是不好的。这样吧,妾斗胆请求替他跪完剩下的时辰,让那位公公回去先暖暖身子可好?”
一语毕,保福眼中一亮,正要答应。林司薄却眼神一冷,立时拒绝:“不行,这可是皇后娘娘亲命的惩戒,怎可由人代劳?这次逃过去了,下次还怎么长记性?”
她的话让保福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这正中蜂怜下怀,她更加坚定地道:“司薄不必为妾着想。在宫中,妾与那位公公都是下贱人,下贱人的命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说不上是谁替谁了。咱们的命并不重要,重要的可是不能给主子们在这种日子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