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元年在调停的风雨中安稳过去。
这一年,两江地区试行新税法,至年关,户部的浙江清吏司、江西清吏司的郎中呈上翻倍的赋税,两颧飞起,乐得见牙不见眼。黄册亦顺利施行,十余省运来新登的黄册,封存于玄武湖中的湖心岛,朝廷再出政策,终于有可靠的人口依凭。西南、西北的边境也甚消停,西南诸国甚至联袂送来朝贡,直言茶马互市叫诸国俱得利益,望上国君主长久实行。
然而,在四处向荣的喜色中,在臣民、外邦的一片恭贺中,新任的晋帝冷着一张脸,他沉默地听完这年的最后一场大朝会,又厌世离去。
见此情景,新臣不免惴惴,只怕陛下心绪不佳,恐在大喜天中迁怒众人。
老臣们却很淡然,他们一人请过一场酒会,一直到除夕夜都闹热红火。
一日,礼部尚书尚邡在摘星楼最高的雅间做东。
席上,一位大人醉得双眼迷蒙,他揽过初至金陵的同僚,凑在耳边为他解惑:“陛下仁心,未取豫王性命,只叫他流放沙洲。可豫王人心不足,在袁氏余党的襄助下遁走柔然。你叫陛下如何欢颜?”
另有一人凑过来,补充自个的见闻:“不只,不只,”他手中端一只定窑的白瓷大碗,里头装满桂花酿,芬芳的酒水随他一路走,一路泼,“咱们的侍郎大人尚未归来,陛下孤家寡人,独守恁大的长乐宫,岂不心烦?”
“咦!”先头那人连忙捂住后一人的嘴,随他这一动作,后一人碗中的酒尽落入中间一人的衣襟中,“可不敢说,叫陛下听见,你我岁末的考功怕是最末等。”
后一人一拍自个的嘴,“喝多了,胡说,胡说。”他忙道。
只有中间的大人,他新近右迁,不知金陵旧事,“快与我说一说,秦大人…”他顶着半湿的衣衫,想要拦下遁走的同僚,“秦大人,你口中的侍郎大人究竟是谁?”
然而,方才哥俩好的同僚早脚下生烟,溜个干净。
其实,他们也不曾亲见,只听大头兵浑说。
听闻,侍郎大人出奔那日,曾得锦江府的布政史石磊相助。
石磊是当朝悍将,曾在燕然河一战中立下功劳,他又襄助陛下登极,凭借此等功绩,他当直入都督府任中军都督。
然而,自京口归来后,陛下叫暗卫捆下石磊,结实揍他五十记军棍。又抹去他的功劳,仍叫他回锦江府任布政史。
知情之人俱知晓,陛下是迁怒,愤恨石磊协助侍郎大人出逃。
照理,这等公私不分的行径,当招致风宪官非议。可谁知,石磊未说一句微词,只待臀股的伤一好,便一瘸一拐回了锦江府。这下,苦主自个都未说甚,御史台又考虑到自个曾得罪傅玉璋的累累旧债,风宪官们审时度势,决心不去触新帝的这份逆鳞。
成安二年略有波折。
这年夏日,东海吹来许多风球,直叫三伏天落下倾盆的雨。待田中洪水渐渐退去,习惯每秋劫掠沿海,讨过冬衣食的倭寇赤着双脚,遁入江南的矮山中。
一月后,倭寇侵入台州府,纵火、杀人、□□,无恶不作的奏章呈上傅玉璋案头。据悉,倭寇所在的琉球岛被风球吹得够呛,那处本就缺衣少食,遇上当下的年景,只要能提刀砍人,上至耳顺老人,下至垂髫孩童,甚至是年富力壮的女人,都乘船倾巢而出,欲至日渐富饶的大晋抢下更多财宝与粮食。
傅玉璋连夜点将,由擅长水战的曲岩凤为主将,拨三万大军,并战船无数。一直到东海刮起西风,曲岩凤引船登上琉球岛,将倭寇的老巢捣了干净。侵扰沿海数十年的倭灾终于散去。
这年,沿海诸省呈上万民书,运来百坛稻米酿制的清酒,祝祷年青的成安帝万岁无极,喜乐无恙。
这年的除夕,傅玉璋应付完宫中夜宴,拎一坛稻米酒,去了闭门许久的时府。他仰在书房的躺椅中,手中拿着出奔的时侍郎留给他的信。
他看了许多遍,熟悉得字字句句都能背诵。可惜,明明是写给他的信,通篇却无关心他的言语,那人只在信中请求他,莫要为难石磊,一切是她自个妄为。
傅玉璋仰脖,饮下一大口稻米酒。酒水沿着唇角落下,洇入领间,他浑不在意,扯起宽袖草草擦过。
今夜无月作衡量,傅玉璋一时分不清,自个又在时府待了多久。
他出门的脚步虚浮,市光忙上前扶他。
见他太过苦闷,市光斟酌半晌,终于僭越开口,“陛下,不若与奴婢说一说,说出来,总能畅意半分。”
许是酒乱神志,傅玉璋到底吐露只言片语。“市光,”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如夤夜孤放的白昙,“朕好想她。”
市光自小随侍傅玉璋,亲见他与时临安生情、断念。若说遗憾于二人分别的,市光定是头一个。
然而,关心则乱,更遑论市光不曾有情。因而,此时的市光为傅玉璋出的主意只能是馊中带臭,无意中为二人情路增添一箩筐的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