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年后,若有金陵人说起太康廿五年的十月十一,他一定煎一壶滇国的沱茶,丢入几片玉竹,说一句“玉竹安神哩”,再如说书一般,细细道来。至于为何要安神,只因自天幕昏黑起,至彤霞漫天,那日的金陵城中一时火光冲天,一时万马齐喑,直到皇城中传来帝王驾崩的二十七声钟鸣,一日混乱才有终结。可叫人心慌得紧。
可若十年后,二十年后,再问金陵人,是否记得那场动乱。尚有那时记忆的中年人、老年人只会轻叹一声,用句轻飘飘的“豫王谋乱,上引中山大营,终克”为这一日总结。金陵是几朝古都,在此久居的金陵人自有古城蕴出的从容与大气——太康廿五年的叛乱,只是王朝翻覆间,一朵并不起眼的浪花,是一袭华服中,被无心按压出的轻褶。
而只有亲历那一场混乱,并因之改变一生的人,才将之看得重,记得请。
那时尚任礼部郎中,东宫中庶子的时临安便是之一。
这日寅时,时临安叩开何府大门。
何文镜歇在清月院中,他披了厚衣裳,匆匆来见时临安。
“霁春,出了何事?”若非遇见急事,时临安绝不会在此时闯入他的府中。
“鉴之,殿下此前是否叫你延请一批大儒至金陵?他们现在何处?”时间紧急,时临安并不废话,直接问道。
“我以国子监的名义请他们来金陵讲课,现下宿在国子监院内。”何文镜答道。
“那好,去请他们,”时临安手一轻抬,十余名黑衣的东宫暗卫立至何文镜身后,“老先生们脚程慢,我留几名暗卫于你。卯时正,我在正元门前候你。”
时临安并未问他“可有难处”,何文镜也未再问卯时将大儒们聚集于正元门外是为何。他们都已知晓,这事,必须做成。
时临安领人离去,她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迈出院门之前,她无意间回首,看到清月正掀开棉帘,迎何文镜进屋。
但愿今日过后,他们仍可有这样安稳的日子。她心想。
时临安在巷道中穿行,不多时,一片冲天的火光撕破夜的黑寂。虽离得远,时临安却觉得,自个好似闻到草木烧焦的气息,听到烈火熊熊的哔啵声。左近的人奔走呼号,有人取水灭火,有人搬运钱财避祸。
不幸的是,今夜的金陵城,并不只有这一场火。
很快,城中多处亮起火光,城中渐渐喧嚣起来。
时临安这才换了马车,混在人群中,去了贺淞文与陆琤的府上。
贺淞文笼着皮毛手围,一气儿取来二十来本锦面奏章,“老夫等这一日恁久,数年来,我亦私下查了不少事,到时一并说,不碍吧?”
陆琤吊着胳膊迎出来,“怎的,我可不装晕了?”他自傅玉璋被劫后,便自称缠绵病榻,再未下床,如此清闲的时日对于加班狂魔陆阎王来说,简直是软刀子割肉的酷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做回能止小儿啼哭的陆阎王。
与二人说好后,时临安又去了后军都督曲岩凤的府上。时临安此前并未接触过这位女将军,然女将军只是瞧了一眼时临安手持的东宫私印,再无二话。
听闻她要去一位左近的老大人府上,她又热心地引路,领她过去。
“若时公尚在,定不是如今的朝局。”曲岩凤看着叫云层遮住,只露出朦胧身影的弦月叹道。
“还不是武将无能,累时公上阵,日日殚精竭虑,哪有不落下宿疾的?”老大人出身翰林院,曾是门下省侍中,他最不忿人们说起,时熹文武双全,智近乎妖。若非战事牵扯太多心神,时公不会仅过不惑几年,便撒手人寰。
眼见就要吵起来,时临安赶忙劝阻,“二位大人,”她道,“我尚要去寻几人,届时便让几位暗卫护二位去正元门。”
老大人送时临安与曲岩凤出门,却在这时,侧门所在的巷中涌来一队黑衣卫士。
东宫暗卫拱卫三人,警惕盯着那队卫士——他们落步甚轻,不似出自军中。
随着黑衣卫视分列,一人缓缓走出,时临安看清他的面容,心中一沉。
王市杭为何在此?那些卫士又自何处来?
“诸位大人好兴致,夜半相聚,是饮茶还是饮酒,下官能饮一杯无?”王市杭笑道。
曲岩凤打量王市杭带的,来路不明的卫队,谨慎答道:“我们便要散了,王大人来得有些迟。”
“不迟。既要散了,下官正好请时郎中移步,一叙旧事。”王市杭看向时临安,说道。
时临安环顾四围他带来的人手,人数甚多,怕有百人。
这绝非偶遇,或是碰巧,王市杭此行,定是得知她确切的行踪,这才领人来截。
究竟是何人泄露?时临安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不是何文镜,不是贺淞文,亦不会是陆琤,是…突然,时临安的脑海浮现出时府的棉帘后,那张不施粉黛的素面。
是她信错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