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利豨(2 / 2)

婢女能给我答疑解惑,睁眼就只有一个长胡子老头正在掰着我的眼皮看瞳孔。

老头说他是在九嶷山采药捡到我的,那时大雨将停他正要赶路,冷不丁闪过一巨大黑影,他还以为遇见了熊。

他不动了黑影也不动了,僵持一阵老头耗不住了,哆哆嗦嗦点上烛火,勉强看出是个蓑衣大块头,在细看,原来是蓑衣下还背着个人,没错就是我了。

不知道那好心人究竟给老头了什么好处,他说带回来检查我没病没灾的,自然也没用上什么药,而作为他收到的那笔“医药费”的交换,我可以暂时在他这里住下。

我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适应并给自己找身份。

老头是个鳏夫,在南越国象岭镇独自经营一家医馆,每天左邻右舍进进出出的,看起来生意还算不错。

对外我是他远方投靠来的表亲,他一度想收我做学徒,也耐着性子教过,奈何我对医术可谓是毫无天分,除了能帮衬着处理伤口,按照他教我的方法打个漂亮的结,把医书背得是一团乱麻。

好在我本科时曾研究过纹饰、漆器,能在交易前替人掌看几番,糊弄几句。几个月下来成了一个传闻中说着古怪口音,但又颇有几分眼力的牙人,他便也撒手不再提此事了。

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方法,我接受了穿越这个既定事实,决定把这次经历当做是一次上帝视角的观察之旅。

这里距离我研究的那个长沙国仅一山之隔,如果将来有幸我能回去,从度量衡比率到对弈文化,从节日习俗到生活起居……任何一点都够我发几篇文章了,毕竟这可是真正的古代!

交易时接触的大都是普通百姓,除了每天操心手中的几两碎银和烦恼会不会被突然拉去兵役征调,对其他的国家大事以及当官的姓甚名谁年岁几何不甚关心,常常神侃之后,收集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几个月下来,也只是能大概确定和我“研究”的那段时代大差不差。

我本以为我只是这个时代置身事外的看客,某天家底就被抄了个朝天。

老头刚过大衍之年,本不应计入壮年应征,但两个带着官帽的壮汉深夜踹开门拿人时,老头的姓名白纸黑字在册。

后来匆匆便宜处理了临街医馆,和我存的几个月牙钱子凑了个整,四方卖笑才把老头从名册上销划掉,我们也搬去了一个偏僻的杂屋。

老头搬走前给接手医馆的人嘱咐了很久,如果他儿子回来了,托人家转告一下家里新址。

我这才知道他有一子,据说和我年岁差不多,17岁临娶妻的前月上了战场,至今未归。这几个月来我从未看到他收到过什么家书,但老头说没收到是好事。

老头讲儿子的时候满脸骄傲,说儿子非常骁勇善战,没去多久就选为甲士,而且人高大威猛长得板正,转脸又警告我这个大龄剩女不要有任何非分的肖想。

没了医馆,老头便不能明着给人看病了,只有街坊邻里几个偶尔偷偷上门。自从他从隔壁刘二婶那个八婆嘴里得知,因为手头拮据我又接了牙行打杂的活,他冷着脸几天没理我,出门采药的频率倒是越来越高。

没活儿的间隙我会想很多,想家,想老学究,想我那“中道奔殂”还没过审的文章,也会想他。

这个时代的五十多岁已经算高寿了吧,也不知道早上冷掉的那两块饼他上山够不够吃,采没采到什么值钱的宝贝,又会顺道捎带回给我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年我们俩都过得辛苦,交完最后那笔沉重的赋税后,才标志着我们真正熬过这个年头。于是岁旦时收到老头托刘二婶给我做的曲裾深衣,我高兴地快要跳起来。

这是我看到他笑容最多的一天了。

一早他就把二婶从隔壁请来为我上妆描眉,二婶照着当下时兴的样子给我束了个精致的垂髻,穿好曲裾出来时老头都不敢认。中午又从郡县上值的伯叔那里得知了儿子传回的平安口信,更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我对傩戏感兴趣,用木头刻了个笨重的“方相氏”面具,又把面具精心刷油上色,看我戴着的傻样笑地合不拢嘴,非要带我上街跳傩舞。

街坊邻里认识的不认识的,戴着面具都放开了,一起驱鬼逐疫,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战事早日平息。

面具和曲裾深衣是我来到这个时代为数不多所以尤为珍贵的快乐,春天过后,我小心地把它们锁进了箱子里。

但我们的快乐好像一同被我锁进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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