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师徒二人秉烛离开厨房,坐在了后院的走廊上。甘棠摘下食盒的盖子,取出两碗点了山葵末的凉粉,与师父一具吃了起来。
一阵凉风拂过,山葵味顺着空气飘入鼻中,而师父又吃得有些急,不由呛得咳嗽了起来。甘棠不慌不忙地解开腰上的葫芦,让师父仰起头来,给他灌了些桃浆。
“好徒儿!不枉我当年答应你亲生父亲,待你总角一过就来给你做这个师父。” 师父拍了拍胸口,面上露出满意。
甘棠未满月时,道长与他就收到了甘棠亲生父亲的急信。两人匆匆在江上与恩人见了面,并得知了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奸人在旁伺机的消息。恩人早已做好打算,只求孩子一生平安,不求传承血脉,但却不放心朝堂里的诡计。两人中,一人原是被逼迫再嫁的高门新寡,一人则是脱离了冤海的年青郎君,他们同样聪颖绝伦、有情有义,自然明白了恩公所求。最终,一人练就一身精湛的易容术,一人接手了年老女冠留下的小观,在十年里默默等待薛家的联系。
他也像发觉自己所说的“不枉”有些狂了,便打圆场道:“我本为了报恩,却得了你这么个慧心孝顺的弟子,也算是有福了。”
甘棠被这话腻得有些肉麻,他虽听得难受,但也不像在家时那般容易暗暗发脾气了。他离开家人来到这孤僻的山野,早早某一刻便发现自己的小脾气仅有家人愿意承担,再加上与道长学了两年经,如今的性子已比以往大气不少。
脱离京师的社交圈子后,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回话了。许久,才轻轻启口道:“师父,这番是要到哪儿行游呢?”
“产盐的地方……”师父似有些想隐瞒。
顿了片刻,他还是全盘托出:“我与几位老友约好今年在淮南见面。不料一人未至,只用书信说明了缘由。两年前,姚州官府私抬盐税,却只针对土人和外邦人,令许多土人得了失盐病、手脚疲软。这位朋友的活计正好依赖土人,一时竟无法周转流水,便没法回来了。
“本就不见老友,又闻官府贪惏无餍,再仔细想想,朝廷竟是无所作为。我心一恼,不觉中已经到了襄阳。
“一位朋友追上了我,将我带到酒馆里冷静冷静。我本来心烦意燥,什么也听不进去,喝了一会儿,却发现周围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圣人将在下月中秋后同封数王。”
甘棠似是听出了其中玄机,他道:“汉家是想暗度陈仓?”
师父忽地指向夜星,只见刚吸引走弟子的注意力,他便把那葫芦抢了过来。
-
妙元观人迹罕至,每当旬日或节日,甘棠才作女装打扮,好不让难得的几个访客从后院中窥见什么。如今他仅十二岁,面容仍如女孩般精致可爱,便是道长也忍不住偶尔要调侃他。
平日里虽说无须易容,但下山之时,甘棠却会全然变幻作其他模样。
师父调制的胶泥已经干了下来,与皮肤紧紧贴合在了一起。甘棠检查了镜中的色差后,又往泥上施了些颜料,横看竖看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一层光油结束化妆。
他从垫子上站了起来,稍长的栀黄色六破夏布裙落在脚边。这样的作派仅适用于京中雅宅,若是要做个行路的平民女郎,那还得将它提高些……比靴筒的沿儿稍低些是最好的。甘棠往唇上补了些口脂,这才盖上帷帽,掩去了那泉绿如意团花纹大襟褙子。
他来到正院的庙子,将标以不同日期的数封信件交给道长——家人们将在接下来半年里收到这些信。
此时师父正牵着两头驴子,立在观门口等他。他回头望了眼向他们告别的纯娘,靴子一踩,跨到了驴上。
“阿耶!阿姊!平安回来!”
“什么阿耶,阿娘!”师父哈哈大笑,与他骑驴而去。
-
太极殿的鼓吹设立了十二案,百官分立东西两侧,钑戟高立群中。
今日是册封的吉日,即便是厌恶繁琐礼仪的皇帝亦换上衮冕,在钟鼓齐奏中落座。
和美舒缓的雅乐中,五位皇子由舍人们领到了位置上。他们身穿绛色袍,腰佩锦色绶带,或头戴远游冠,或束着童髻,由长及幼地接受了自己的册封。
赞礼声在空中传响,人们数次朝圣人拜礼。最终,年轻皇子们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号。
尚在襁褓的恒王还无法理解兄长们的兴奋,礼毕后就由乳母抱着离开了大殿。
-
夜中,刚册封的亲王们共聚一室,迎来了他们的阿耶与大兄。
十四郎年纪尚小,最喜观察事物,他惊奇发现,不止是自己,家人们都换回了轻便的服饰——乳母原本是不许他换下来的。他有些激动,想宣扬自己的大发现,忽然就想起阿姨和乳母的吩咐,一张兴奋的小脸马上又端肃了起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于是随意捉住了某个兄长的手,以表达自己的某种冲动。那位兄长惊讶地转过头来,但很快端正了站姿,任他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