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八月。
长安城东南角沿曲江岸的住宅笼盖在一层薄薄雾气之下,前日刚下过场雨,湿意未退,早秋的寒凉已经渗透衣衫,传递至长安人的身上。
一位身着白衫,身形瘦而削直的中年男人提着竹篮,步履稍慢地往家走,路遇邻居寒暄,抬目笑应。
“杜先生,又上山采草药去了?”
“是啊,趁着天未降雨,随意走走。”男人笑容温厚,提了提手中竹篮,露出沾染泥泞的湿漉袖口。
“这连绵的雨水可真叫人发愁,我今早去粮市,米价又涨了,不知涨到何时才是个头,”邻居大娘愁叹,见对方面色黯淡,有眼色地抛下这茬,换另一茬道,“杜先生回来就好,我孙儿闹着要你再教他作诗,您看今日有空来我家坐坐吗?”
男人勉强展面:“晚些时候吧,叨扰周大娘。”
“不叨扰不叨扰,我们还要感谢杜先生呢……”
问候过后,男人转身向自己家走去。推开院门,阶下被连日雨水泡烂的花草复入眼帘,注视片刻,男人踱进屋内,换下脏污衣衫,坐在榻里,终于长长叹出口气。
自从四年前病了一场,他的身子似乎渐渐衰弱了,曾经无需喘歇的山路,如今竟觉得吃力。
纵然不至于自称老病,却也不得不承认年华消逝带来的艰难。
他到底还应不应……
“——咚!”
沉闷的重响惊破思绪,男人陡然从榻上支起身,下意识往四围张望,不见异常。
……像屋后传来的响动。
趿鞋匆匆赶往屋外,绕至屋舍后方,本该覆盖青绿之处赫然映入一具倒地的身体。
“这,”男人眼瞳微微睁大,惊骇不已,盯着那具“女尸”猛然回过神,弯身探其鼻息,口中焦虑唤道,“娘子,这位娘子……?”
*
屋内。
床榻上,女子唰地睁开眼。
似不适应眼前的环境,躺着呆呆未动。
顷刻间,一声暴喝直冲云霄:“你在干甚么!!!”
树梢栖息的鸟儿倏地受惊,振翅飞走。
“哎呀!瞎喊什么,吓老身一跳!我在给你换衣裳!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嗓门还真不小,哎,你跳起来作甚?衣裳未穿好呢!”
守在屋外的男人听见叫声,忙欲回头进屋,又在迈出半步后刹住。
他略显无措地站在门外,听见屋内相继传来“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穿的”、“我自己来,你扯我头发了,嗷——”的争执声音。
片刻后,屋门自内打开,周大娘清清嗓,施施然跨出门槛,男人迎上前,张口欲问。
“精神好得很,不像有何毛病。”妇人善解人意地压低嗓子。
男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那她身上……”
“也未见伤痕,放心罢,我仔仔细细瞧过了,”周大娘安抚道,“不过,就是脑子摔坏了,连衣裳也不知如何穿。”
男人怔住。
言谈间,裹着粗布麻衣的少女嘀嘀咕咕地从屋内晃出来,仿佛并不习惯身上的衣裳,两只手把腰摸了又摸,抬头方迟迟发觉男人的存在。
反应过来,男人目光下移,低首揖了揖:“失礼。”
少女尴尬地放下手:“这个衣服我有点穿不习惯……”
“呵,”男人微笑,“这是在下向周大娘家借来的衣物,适才娘子昏倒在地,失去意识,在下家中未备女服,故不得已,只能暂借他人之衣替你换上,看样子是些许大了。”
“我的衣服呢?”少女问。
“你的衣裳沾满泥灰,拿回去让我那儿媳替你清洗了,明日一早给你送来。”周大娘提高嗓门插言。
“喔,”少女后知后觉,“……谢谢。”
也非全然不懂礼貌。这是一瞬划过两人心头的想法。
“你是谁呀?”少女问向男人。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甫字,乃此间住户。”许是发现少女眼底些微的戒备,男人玩笑道,“娘子无须畏惧,此处远近邻舍皆多热心之人,娘子若遇危难,定然赶来相助。”
本意冲淡对方的不安,却见对方定定瞧着自己,像盯住什么宝贝。
“……娘子?”
“挺好的。”
“什么?”
“我说,你人挺好的,杜叔叔。”少女露出来到这世界第一个笑容,明璨璨、露出牙齿的灿烂笑容。
杜甫晃了晃神,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注视她的牙齿。
但是看上去,也许她本人……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