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落入她耳中。
是真真切切的热闹,她这才有了自己如今是在人间的实感。
方才那对父子,久违地让她回忆起自己还没陷入沉睡时,阿爹阿娘还在的情景。
只是她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六百年光阴倏尔远逝。
时移世易,变化的东西太多了。
崆峒境也不再是当初四季如春的模样。
思绪一路飘远,车夫隔着帘子喊了一声:“二小姐,咱们到了。”
屠皎皎这才回神,叹了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她想。
马车停在从府门口,屠皎皎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府门前那道消瘦的身影。
秋末风凉,女人只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头上也没有过多的发饰,只用了一根银簪插在乌黑的发髻上,远山眉、秋水眸,耳珰轻摇。
容颜憔悴却不失温婉。
屠皎皎认出来,这是原身的大伯母——雁门郡太守长女林邱婠。
雁门郡地处徐州,离王城弋阳有千里之遥,建武四年,原身的大伯从稹跟随先帝巡访至徐州,尚在闺中的林邱婠对他一见钟情,拒绝了父亲为自己挑的另一门亲事,执意要嫁给从稹。
林太守不愿女儿远嫁,怕她受委屈,但拗不过她,只能遂了她的意。
许是上天注定二人有这一段缘分,这么些年,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从没闹红过脸,曾担心女儿会被冷落的林太守看他们过的琴瑟和鸣后,也渐渐放下了对从稹的偏见。
在弋阳城中,他们是百姓眼里公认的“神仙眷侣。”
从稹这辈子没有纳妾,只有她一个妻子。
或许正是因为丈夫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所以在失去后,林邱婠才会这般悲痛。
但她是长辈,她还有一个体弱的儿子,她得为小辈们撑起一片天。
屠皎皎不会安慰人,神仙的岁月太长了。
很多情感都会跟随时间的逝去淡化。
崆峒境也没有生死的说法,族人的陨落是身赴鸿蒙,回归天地之间,幼时阿娘曾教过她,那叫“散灵”,散去的灵魂会聚集在天水河畔,等这些灵魂重聚,终会有再相见的机会。
所以,面对爹娘的陨落,她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很快就接受了,只是人间不如神域,凡人信六道轮回前世今生,幽冥地府也是存在的。
凡人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爱恨都刻骨。
尤其现在,一股浅浅的难过漫上心头,屠皎皎抿了抿唇,知道那是属于从昤的情绪。
她迈上台阶,站到林邱婠身前,做足礼数,“大伯母。”
从昤的眉眼和从稹是有几分相似的,行礼时如出一辙的清冷,林邱婠不知觉不觉间又红了眼眶,她扶起身前的少女,拉着屠皎皎上下打量,“回来了就好,奔波了一路,肯定饿了吧,大伯母叫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菜,用完膳今夜再好好休息。”
屠皎皎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关怀,沉默着跟在林邱婠身后去了用膳的花厅。
席间,只有林邱婠和她两个人,屠皎皎记得原身还有一个堂兄,想了想,还是打破沉默,“大伯母,怎么不见兄长?”
林邱婠给她盛了一碗鳜鱼汤,说:“阿延那孩子这几日染了风寒,在屋里休息呢,他怕过了病气给你,等他好了你们兄妹再见面说话也不迟。”
风寒在古代对于一个贵族家庭来说,不是什么大病,但要是换做在普通人家,可能就会因为抓不起药而要了命,屠皎皎知道原身这位堂兄自幼身子不好,几乎就是靠各种补药吊着一条命。
这大概也是从稹同小皇帝请求,将国师之位给她的原因之一。
“那等兄长好些了,我再去看他。”
用完膳后,林邱婠拉着屠皎皎叮嘱了许多话。
“阿昤,伯母知道你的抱负,虽说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是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伯母希望你能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
“在我眼里,你跟阿延都是我的孩子,你大伯……不论如何,从家有我在一日,便不需要你同阿延来扛,这辈子你们过的安康就好。”
秋日夕阳沉在天边,在少女略微怔松的目光里,林邱婠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明日入宫,按你大伯昔日教你的做便好。”
然而说着说着,林邱婠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陛下的性子喜怒无常,你若见了他……”
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屠皎皎听出来她话语中的担忧。
是了,大虞朝的小皇帝是个人尽皆知的昏君。
原身才被接回从家那年,从稹和林邱婠为了能让她性子开朗些,便带着她去参加那年的中秋宫宴。只是没想到,上一秒小皇帝还在说着要大赦天下,下一刻便遣人领着囚犯上来,剥了他们脸上的皮,还嫌不够助兴,叫伶官在一旁奏乐,迫令那些囚犯下颚挂着脸皮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