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帝虽然称魏暄一声“皇叔”,却比魏暄还要大上四五岁。刚即位那会儿,也曾做过封禅东岳的大梦,可惜能力与野心不相匹配,没两年就被北律南下掀起的一场腥风血雨泼熄了熊熊心火。
到现在,干脆待在紫宸殿里深居简出,除了心腹臣子,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吱呀”一声,厚重殿门缓缓开启,细长的光线拖在常年不见天日的金砖地上。身着紫色袍服的颀长身影逆光行来,一丝不苟地拜倒行礼。
“臣魏暄,叩见陛下。”
神启帝独自坐在御案之后,他今年不满而立,正是精力充足的年岁,人却憔悴得厉害。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自从三年前受了兵败遭俘的磋磨,就被熬干了血肉,薄薄一层皮肉紧贴着颧骨,像具形销骨立的尸首。
“皇叔来了,”神启帝咧嘴一笑,“昨晚休息的可好?”
魏暄其实一宿没睡,皇宫大内不是高枕安眠的地方,神启帝喜怒无常的心意更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当着神启帝的面,他神色泰然,仿佛帝王的冷遇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多谢陛下关怀,臣休息得很好。”
“皇叔休息得好,朕却有些不太好,”神启帝眼神阴鸷,说不出是尖锐还是讥诮,“皇叔踏平西域,于回纥建立安西都护府,这功劳可是大夏立朝以来头一份,怎么封赏都不为过。”
“可偏偏,皇叔位高权重,手握兵马帅印,位居一等侯爵,已是封无可封的贵重。”
“自你回京以来,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实在不知该封赏皇叔些什么……”
神启帝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魏暄,目光好似淬了毒的利刃:“不如朕将这把龙椅赏给你,你看如何?”
魏暄目光低垂,并未因神启帝石破天惊的言语而悚然动容。
“陛下慎言,”他神色淡漠,“臣征讨西域,不过是尽臣子之责,不敢索要封赏,更不曾存僭越犯上之心。”
“是吗?”神启帝劈手将一摞奏疏摔在魏暄面前,冷笑,“你自己看看,这些是政事堂和御史台的折子,逼着朕嘉奖将士、封赏功臣,好像不这么做,朕就是千古第一昏君!”
“你敢说,这里头没有你魏煦之的授意!”
奏疏散落满地,其中一封甩上魏暄胸口,又在他眼前摊开。靖安侯本无意窥视,奈何目力太好,只随意一瞥,已然瞧见一行文字:“故靖安侯魏暄,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化干戈为烟尘,柔西胡于慑服……请封其为异性藩王,以昭其功,以安军心。”
魏暄闭上眼,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这些奏疏背后是谁授意,却不难猜到对方意图——以不合常理的请封要求为引,点燃深埋天子心底的猜疑与忌恨,最终化成一把燎原大火,将身处风口浪尖的靖安侯,以及他麾下将士烧成皇权御座下的炉灰。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习惯了。
“上疏之人居心叵测,无非是想将臣架在火上烤,”魏暄淡淡地说,“陛下大可驳回奏疏,再命臣返还驻地,时日久了,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真的过得去吗?”神启帝死死盯着魏暄,“就算朝野上下都不记得,你魏暄难道能忘了,三年前薛勣是怎么死的?”
被天子冷待软禁尚且能面不改色的靖安侯,如遭雷击般一震!
***
何菁菁随着女婢引导穿过庭院,何元微喜好清幽雅致,别院布置亦是一脉相承,中央开出一片池塘,引清澈的山泉水注入其中。池中养了红鲤,淤泥中抽出荷茎,铺开翠琉璃似的叶脉,将不算开阔的水面遮掩了半壁江山。
临水搭起竹廊,牵引了一脉紫藤攀援其上。正值花时,藤上垂落累累花串,仿佛绮霞盘桓于此。廊下摆了矮案杯盏,何元微身披大氅跪坐于竹席上,冲她伸出一只手:“来了?”
何菁菁压根不看他,自顾自地盘膝坐下:“现在可以说了,魏暄到底怎么了?”
她的坐姿并不符合荀夫人教导的淑女礼仪,却因主人的天生殊色,叫人生不出反感。落座后,胭脂色的裙摆于身后铺展开,隐着繁复的蹙金花纹,并非十分显眼,却成了倾国艳质的点睛之笔。
这身衣裳美则美矣,却与这雅致庭院画风不融。何元微眉心微蹙,转向引路女婢:“吩咐你送去的衣裳呢?为何不见十一娘换上?”
女婢慌忙伏地:“殿下恕罪,十一娘……不肯穿。”
何元微看向何菁菁,后者无所谓地一耸肩:“我不喜欢那衣裳的颜色,不喜欢的东西,为何要勉强自己?”
其实何元微送来的衣裳并不难看,是如今世家贵女最时新的样式,袒领襦裙配纱罗大袖衫,月白色隐着银线暗纹,行走于庭院间,仿佛能化入此间清幽,与何元微身上的月白长衫更是相得益彰。
但何菁菁不喜欢,她钟爱一切秾丽艳烈的色彩,绝不肯委屈自己,顶着女婢难以置信的目光,将恒王送来的衣裳丢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