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书不动声色地分辨着他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分明。
那厢赵枕流兀自打开了药瓶,凑在鼻尖嗅了嗅,被浓郁苦涩药味熏了个正着,呛得连连咳嗽到眼中湿润,却仍坚持着挑出药膏,抹到了手上的伤口上。
他下手并不轻,反复揉搓得手掌直泛红。
赵枕流并不觉得痛,只道:“他看见我了?”
“轻点,”宋云书实在看不过眼,执起一卷书轻轻拍上他的手背,“看见了,不过我瞧着他也没有介怀的样子。”
赵枕流吃痛地抿了抿唇,推开她的书,摊开自己的手:“你下手太重了。”
少年郎的手背上红通通的,和着细小斑驳的伤痕,看起来惨兮兮的。
宋云书只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少装相。”
下手多重她自己心里怎么会没数?
“他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介怀。”
赵枕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下头去。
宋云书若有所思:“君子?这个评价可高得很。”
能从赵枕流的狗嘴里吐出点象牙不容易。
赵枕流颔首:“他当得。”
没人比他更当得。
谢子迁三岁诵诗书,七岁通文字,十岁晓百家,十二岁即令族学师长哑口无言,至此游历各方书院,博览群书,性灵至此,人人称道。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毫不自傲,待人接物温润有礼,又有不耻下问之品行,最后还留在了一向受世家轻视的平民书院求学。
那时候的赵枕流也是长清书院中的佼佼者,对他不服气得很。
然而他再如何天赋奇高,也难胜过既有天赋又努力的谢子迁一筹。
他挫败,但谢子迁并不以此为傲。
山长看出他要钻牛角尖,拧着他的耳朵跟他语重心长说了很多很多,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与谢子迁的差距。
——那并不在于能力,而是品性。
这让他的傲气收敛许多,踏实了好一段时日。
天赋相当的两个人也慢慢成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友人。
……如果不是后来的灾祸,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关系。
赵枕流揉散药膏的动作慢慢轻缓下来,怅然地低声解释,“只是当年山长受王家所迫逐他离开,我与淮山师兄和他是至交,知他冤屈,却不敢替他出头,至今心怀有愧。”
王家所迫,又与王家相关。
宋云书心下微沉,捏着书卷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谢子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王谢之争都不曾听说过?”赵枕流睁大眼睛看她,眼眸中是明晃晃的困惑,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怀疑,“会稽王氏与庐江谢氏的争锋由来已久,其风波浩大扬州皆知,你当真是……庐江人氏?”
宋云书微微垂眸,轻笑一声:“从前久居深闺,的确对城中大事少有了解。”
事实上她曾多方打探过本朝消息,用以维护自己的身份,不过王谢之争的事情却似乎被有心人遮掩了下去,她并没有收集到过相关信息。
但到底过去的时间不长,庐江会稽大多数人都经历过那时候的风风雨雨。
听她坦诚自己的无知,赵枕流放下了疑心,释然笑道:“总与你谈古论今,听你见解甚深,倒是习惯将你当作同窗来看了。”
“少拍马屁。”宋云书含笑与他对视。
赵枕流下意识摸摸鼻尖,不小心又被手上的药味呛到,眼睛烟熏火燎地难受:“子迁是谢家最后的血脉,因未入仕才被当时的太子救下命来。再者子迁大才,世人皆知,我让你寻他虽有私心,却也公允。”
宋云书忽然想逗逗他,弯着眉眼问:“尔之才何如谢郎乎?”
赵枕流默了默,正色道:“我远不及他。”
宋云书又问:“何解?”
赵枕流答:“谢郎大才,其书五车。其人也,岩岩若修竹之独立,浩浩若松风之清逸。”
“你这样高的评价,他来我这儿也是屈才了。”宋云书摇头轻叹,抚了抚鬓角,“我这小庙如何容得下这么尊大佛?”
赵枕流顿了顿,问她:“子迁跟你说什么了?”
他这下子感知倒是灵敏起来,可见平日里不是愚钝,而是单纯地在唬她。
宋云书掩唇打了个哈欠,剔他一眼:“他问我,他为什么要来竹下斋。”
“……赚钱啊。”赵枕流反应极快地接话,而后挠了挠头,对上宋云书那双写满无奈的眼睛,慢慢找补了一句,“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出身,考虑事情与我们不同也是正常。”
宋云书赞同,同时深感她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简单纯粹的员工。
耗了大半天在外奔走的劳累逐渐席卷而来,宋云书困倦地眨了眨眼:“话虽如此,我看他分明是缺钱的,为五斗米而折腰……当真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