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上眼睛,把手臂伸向天空,,透过指缝看着枝叶间跳跃的光阴出神。
这是这个千年里最后的一个夏天。世界很快就要迎来千禧年了。我刚刚读完高一。照在我身上的,是星期天午后灿烂的阳光。
一个小时前,我跟我妈说,我想去听下午的辅导课,又打电话给辅导班老师,说我病还没好全,得再休息两天。然后,我从医院家属大院出来,朝着新华书店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我不需要目的,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在七月的艳阳底下,自由自在地溜达溜达。
那是一棵高大茂盛的垂柳,柳丝修长,从几米高的树冠上瀑布一样直泻下来。它如今位于人民医院路夹书店东路的一个街角。打我有记忆那天,就有这棵树。只是那时,周围还有许多其它的树。
在那个小树林里,有一排单杠﹑双杠和云梯。清晨,晨练的人聚在这些器械的周围,有的舞刀弄剑,有的打太极拳。树林的另一边,有人遛鸟,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唱京戏。还常常能看见一个秃头的彪形汉子,光着膀子,在林边的空地上甩响鞭。他肥大的黑绸裤扎紧了裤脚,腰间几寸宽的板带上嵌着铆钉。纯黑的牛皮鞭子有四五米长,手柄上系了条亮红的绸子。只见他手臂挥起,红绸舞动,半空中手腕猛地一抖,鞭梢激荡,清脆嘹亮的鞭声便响彻树林。周围三五个围观的立马叫一声好,秃头一抱拳,眼里放光,油亮的脸上一脸得意。
晨雾退去,太阳升起,人们就散了。从医院旁边的早市上买上些早点回家,火勺﹑油条﹑韭菜盒子﹑煎饼果子……再花上两块钱,就能给提来的印着牡丹花﹑红双喜的竹暖瓶﹑铁暖瓶里,灌上满满一暖瓶的热气腾腾的豆浆。
顺便还能捎上几扎菜。菜是菜农赶大早从乡下运来的,新鲜便宜。菜农叼着烟袋锅儿,熟练地拨拉着秤杆上的秤砣线,在秤杆头高高翘起的一瞬间把线捏住,把秤杆上的准星往买家眼前一递。买家见占了便宜,乐呵呵地伸手进裤兜里掏钱。驮菜的毛驴车沿着市场的墙边停着。毛驴儿毛色光亮,腿上沾了泥巴,默默地嚼着脚下的草料,特别温顺。白眼圈儿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我总趁大人不注意,走过去摸摸它脑门,捋捋它的长耳朵,甚至和它贴一贴脸儿。从它乌黑的眼睛里,我能看见我自己。菜农转头一声吆喝,我就欢叫着撒腿跑开了。
等我放了学,排着路排穿过自由市场的时候,市场上正嘈杂热闹。除了卖吃的,还有花鸟鱼虫。有段儿时间,君子兰和德国黑背最抢风头,卖它们的摊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时不时还传出一阵欢呼,比耍猴演杂技的还吸引人。市场最头上,有磨剪子戗菜刀补锅碗瓢盆的,有剃头修脚挖耳朵掌鞋的。算命的就地铺块红布,布上是用黑墨画的八卦,又摆上签筒,排布出五颜六色的神符。算命先生一副圆墨镜,两撇八字胡,托着他面前马扎儿上坐着的大妈的手,神色凝重地指点着玄机。他的声音被一旁卖老鼠药的吆喝声盖住了,只看见大妈忙不迭地点头。卖老鼠药的面前,也是一大块红布,上面摊着用草纸包着的大包小包的灭鼠灵。灭鼠灵旁边是成捆成捆的老鼠尾巴。还有两只大老鼠,肚子里塞满了稻草,身子有一尺多长,尾巴又圆又粗,本来该是快要成精的了。不知道算命的给他算过没有,为此折掉了他几年的阳寿。
如今,小城里这些热闹的景象,连同周围的树,都不见了。只剩下这棵古老的高大茂盛的垂柳,突兀地立在宽阔的水泥砖人行路的转角,固守着下方一圈油黑的泥土。而我,正坐在它暴露在泥土外粗大的根上,享受着它的荫凉,盯着阳光下白花花晃眼的街道发呆。
街道上浮动起一层热气,树林和自由市场就海市蜃楼般地从热气里浮现出来。我这才意识到,在我读书的十年里,那个诺大的载了我许多童年回忆的林子和市场,在我的不知不觉中消失掉了,好像只在一夜之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的住宅楼,以及沿街的一溜儿商铺﹑饭店和歌舞厅。
一袭白裙,也浮现在一层层荡漾着的热气中,由远及近。我的眼光被吸附住,等晃过神来,她已经离我很近了。好一个妙龄的女孩儿啊,像一株洁白的玉兰,太阳从她的头顶照下来,简直把她化成了一束光。
她也在看我。我慌忙站起身,仰视给了我一种窘迫感。她竟然就停下了脚步,朝我微笑了。
“川川?”
这个声音植在我童年所有的记忆里。即便现在褪去了奶声奶气,我也立刻辨认了出来。
“珊珊!”我脱口而出。
她走了过来,“还记得我?”
“那还用说……”我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忍不住用余光看她。
我和珊珊是在同一个家属院儿出生的。她大我两个月。自打会走路,还穿着活裆裤,我俩就摽在一块儿,成天牵着手在大院儿里出出入入。
“珊珊,长大了做谁家的新娘子?”幼儿园的老师和家长总是拿我俩开玩笑。
“川川!”珊珊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