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一手拿着相机,正在挨个打量灵位牌,看到有自己想要的信息就会调整角度拍照。
陆铭掩门后就没有再动,尽量不让自己打扰到她。
李栩左看看右看看,回头示意他上前:“第三排最左边那个,你能帮我拿下来吗?”
架子很高,但陆铭更高,他只需要略略抬手,就将牌位取了下来。
是一位族人高祖父的牌子,陆铭取下来时看了一眼,瞧不出有什么特别。
李栩接过却凝目看了好一会儿,才拍了张照,又递给陆铭。
“他和第六排第四个换亲了。”李栩说。
用自己的姐妹换对方的姐妹做妻,为避免乱了辈分和遗传病,这种事一般是两个宗族之间互换,但许氏这两位都太穷了,外姓的看不上。
第六排第四个,婚后生育的三子全都幼年夭折,这个牌位是他换来的妻替他立的。
这个在族谱中无名无姓的妻丧子又丧夫,在宗祠里并没有牌位,好的情况就是又改嫁了,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死了。
陆铭听她讲完,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牌位,才放了回去。
人生百年,只剩下牌位上“先夫”二字代表有这么一个苦命的女人存在过。
李栩又往下,手指指着第五排的:“这位是入赘,族谱里他是无后,其实他是有四个儿子,只是都记在他岳丈那里,他死后也是妻子立的牌。”
“这一位是‘兼祧’,就是一子顶二门,自己的伯父没有儿子,他在两户人家各娶了一名老婆,在伯父家生的儿子记在伯父名下。”
李栩又翻过一页,族谱上出现她的生父许凤飞的名字。
陆铭也正好看到许凤飞的灵位:“先夫许凤飞君生西之莲位”。
无子称先夫,有子称先公,子尊父为府君,妻尊夫为君。
就仿佛许家两个女儿,以及他现在身旁站的李栩不存在一样。
分明她这样鲜活、动人,但这个性别踏入祠堂如同踏入结界,没有女儿、姐妹、妻子、母亲。
放眼望去,不论祸福贵贱、健康或残缺、顺利或失意,从古至今,所有许姓男人都公平地在这间祠堂里有一席之地。
只有女人,没有历史。
*
结束之后,天已大亮。
陆铭还是替她掩门,李栩立在台阶下,又拍了几张宗祠大门的照片。
陆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相机小小的取景框里,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李栩调整了很久,效果始终都不如她眼中所见,终究还是没有按下拍摄键。
陆铭锁好门,和她站到了一起,宗祠对面有个满是浮萍的池塘,周围古树环绕,鸟语花香。
李栩走在陆铭身边,阳光把他俩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再难以从这个高大可靠的男人身上看出十多年前初次见面时的模样。
李栩伸出手掌,难得盛住了冬日一缕阳光。
她抓住了陆铭的影子,便想起了陆铭生活中的空白,李栩问:“你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太久远的陌生词汇出现,让陆铭的脚步顿了一下。
李栩察觉到了,松开了手指,陆铭的影子也离开了她的掌心。
她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不会。”陆铭说,并没有察觉到李栩的小动作,只驻足等她跟上,两人的影子又交叠在一起。
他的声音似乎随着回忆深入而缥缈:“她后来改嫁了,我那时还没退伍,就只给她包了红包。”
回首过往,眼前幕幕画面流逝。
被父亲吊着手用藤条抽、光着脚从家里狂奔出逃、四处打工筹钱交学费、怎么也拼凑不出一顿饭钱……
每当这些时候,他在恨自己的出生、恨父亲的不仁的同时,也会恨母亲的抛弃。
但他实在很不会讲故事,况且那些绝望也已煎熬过去,任何回溯都再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陆铭的语气干巴巴,往事一概揭过,只平平地讲述:“……我十岁的时候她才受不了跑了的,一直到她再婚,我才知道她笑起来什么样子。”
他们二人走出了祠堂,祠堂外竖着一口井,单车就停在那里,陆铭骑上去,示意李栩坐上后座。
井水倒映出陆铭高大的身影和紧缀在他身后的李栩,自行车驶过,井面泛起轻颤,一片枯叶悠悠飘落。
“挺好的,以前她寻死,我硬把她从河里拖出来,人跟块破抹布一样,都想不到以后她可以活得这么开心。”
只是他,十九岁的他,多了两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又再没了家。
风与陆铭的话一同吹来,李栩嗅到冬日寒雨将至的潮湿气息。
“你那时候在许家,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继续上学……就是,活下去太累了,撑不了了。”
李栩坐在后座上听着,久久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