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夏峥希望在无所忧虑之下,以卑贱之躯全报国之志。他试想过无数逝去的场景,最悲壮的,是无数的长矛铁剑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染遍甲胄,彼时日薄西山,烟霞烂漫——却也是最美好与最憧憬的。
只不过,幻想存于脑海,不敢让任何人窥见。女儿想他平安康泰,他不忍让她难过;外人想他大势已去,安心做一只朝堂里无所事事的蛀虫便好,竟还妄想再登疆场,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是念想,也确实是妄想,却更是心之所向。
幼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妻,女儿是他唯一的牵挂了。夏峥曾思忖着,替女儿将后路安排个干净。
这些年来夏府虽然没什么权势,家境却一直殷实,就是捱到下辈子也足够夏之秋过活的了。宫中的孟贵妃盛宠不衰,在中都又只有她这么一个母家表亲,多少会帮衬一些。
纵然是出了中都,也不会潦倒无依。她江南外祖家是皇商,更是屈指可数的一方富户,但商盛文衰,这么多年来最爱的尽是读书人,偶得这样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定会欣然接纳。
更何况,秋娘从来都是老岳丈最喜爱的孩子,纵使不说,旁人心里却都明晓。
从前的中都假象平和,眼不见为净,还能规劝自己定心。可是如今,事关存亡之际,纵然他千百般抑制,却也难抵心之所向。不论是战是和,若终究要有人为此牺牲,他愿意只身以赴,成为奠稳朝堂的一滴无名之血。
夜半子时,更鼓声声,四下的人家都早吹了灯歇下,而夏府书房里的烛火还是通明的,夏之秋隔了夜色远远望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晨起时听小厮说父亲天不亮就上朝去了,夏之秋那时便知必有什么不寻常的大事要发生。果不其然,早膳将将用了一半,便有派去打听的下人来回话,说得无尽玄乎,什么南疆夜半杀人,蛮夷个个以一敌百势如破竹,中都要破城了的话都开始甚嚣尘上,蚊蝇一般驱也驱不走。
将门之女,虽不曾有横刀跨马的英姿,却也传承了一些审时度势的本领。南疆离中都千里远,就是不打仗,单单行军过来也要好些时日。事情固然没有坊间说得那般人心惶惶,却也好不了多少,不然,父亲不会如此。
苍鹰不在青天,然死生不忘。南疆之事已然人尽皆知,她心中乱,知道父亲心中只会比她更乱。她为家父而忧,家父为家国而累。
“小姐,羹汤炖好了。”灯青端着食案立于夏之秋的身旁,陪她一同等着。
夏之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语调里有沉重和忧心。她清楚父亲的性格,更害怕他心中所想与自己所预见的一样。
“每次爹爹心中有事,都是这般不吃不喝。今日自下朝回来,又是一口未进,想必是什么大事缠身了……”她接过灯青手里的食案,缓缓走向书房,“灯青,你且在门口等我,若是困了大可自行回房休息,时值秋令夜里寒凉,不要像从前那般苦等了!”
灯青听话地点了点头,替夏之秋叩门,又悉心为她打开了门扉。
书房之内,烛火萤萤,照拂着夏峥掺杂的华发。他一手擎灯,一手执笔,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把十数尺长卷,宣纸沉木,上头一笔一划写满了字。
狭细的书案盛不下纸卷之长,那长卷便从案桌上倾泻下来,如希望一般向黑暗深处无尽延伸,近光之处白纸黑字夺目,远光之处渐渐与黑夜同行。
夏之秋看得心酸,父亲本是个没有学识的粗人,却有满腔报国之志。是娘亲一个字一个字教,让他学会了如何读兵书圣贤,笺纸传令。
那时两个人依偎在一豆烛火下取暖读书,左手是家,右手是国,二者不是敌对,而是相辅相成——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可十数年弹指一挥间,如今人到中年万事休,半生鳏夫,壮志未酬,他比过往每一日都更艰难。
“爹,”夏之秋眼眶湿润,在夏峥面前坐了下来,“吃点东西吧,总这样身体会熬坏的……”
闻声,夏峥下意识地肩头一颤,这才抬眼注意到有人进了来,竟还是夏之秋!当即便有些不知所措,又想将长卷遮盖住不让她发现,却又担心衣袖将未干的墨渍玷污。
“爹——”夏之秋止住他的手,“我都知道的。”
夏峥的面容上浮起愧疚之色来,手里的笔微微颤抖:“是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秋娘……”
秋娘是她娘亲的闺名,印象里,爹爹只有在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才会这样唤她。
“好女儿,是爹自私……”他抬眼看着夏之秋,铜浇铁铸般的将军眼里也蒙了雾水,“你怪我也好,说我也罢……能不能让爹任性这么一回……”
夏之秋如鲠在喉,她不敢看他,故而垂眸,目光无可避免地触及在身旁那数丈长卷上,才蓦地发现阿爹的字不知在何时已经可以写得很好了,眼前那遒劲有力的字烛火般融入眼中——
“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
何其破釜沉舟的一撇一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