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斓一觉醒来,看了一眼闹钟,迅速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天气太过炎热,睡得一点都不好,脑袋比睡之前还要昏昏沉沉。她踏出公寓大门,两条手臂暴露在热辣的阳光下,不断从额头和腋下渗出来的汗水顺着脖子、手臂、前胸和后背往下淌,彷佛身上有条小溪在流动。衬衫紧紧地贴着后背的皮肤。她走得很快,甚至有点踉跄,想要尽快远离身上这种灼热、粘腻的感觉。
办公室里很安静,外壳泛黄的台式空调机震动着吹出冷风,两三个圆脑袋从浅绿色的办公桌隔断屏风后冒出来,像沙漠里的仙人球。程斓坐下来喘了口气,抓起桌上一叠作业本的最上面一本扇风,弄出了些许动静。
门口走进来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一张肤色黝黑的脸,三角眼,眼距略近,说话时眼睛会剧烈地眨动。
“程老师下午有课?” 罗政元看到她,不冷不热地问。
“第二节。”
程斓把作业本放回桌上,手指捏过的地方起皱了,她捋了捋,塞到那叠作业本的中间,低头哗啦啦地翻着试卷。罗政元脚步不停,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巡视了一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身下的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像是野猫被踩到尾巴的凄惨叫声。他是来找办公室里的另一位老师。坐在斜对面的李宜兰朝程斓耸了耸肩,她只当没看到。
下课铃响起,程斓离开办公室。办公楼和教学楼是前后两栋楼,二楼有一条回廊连接两栋楼。程斓走出回廊到达教学楼时,几个男生正一边打闹一边走上楼梯。几人穿着色彩各异的T恤和运动短裤,像被大雨浇过似的淌着汗。其中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男生怀里抱着一只篮球,猛地冲到她跟前,马上要撞上她。她往旁边避让,回过神来后,怒瞪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生。他的眉毛上挂着枣核大小、摇摇欲坠的汗珠,嘴角和下巴上淡青色的胡渣在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的脸上尤为显眼。他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另外几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窃笑,在她怒视中一溜烟从她身边跑走了。
门窗紧闭的教室里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的粉笔灰味,汗味,狐臭味,食物垃圾腐烂的味道,崭新练习册的油墨味,在吊扇无力的搅动下混合成一种使人神情呆滞、无精打采的有毒气体。程斓将打完分的试卷发还给学生,对着空气快速讲解试卷上的每一道试题,无视前排连打呵欠和后排睡得东倒西歪的学生。下课铃响起,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一张做满记号的试卷和一只圆珠笔,逃离一般地走出了教室。
想到可能遇上罗政元,程斓连办公室也没回,直接离开学校,走回公寓里。她所住的大河公寓是一栋五层楼的老旧建筑,外墙本是青绿色的,在积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之下褪成毫无光彩的灰绿色,楼道里脱落的墙面上有一块块黑灰色印记,像老人太阳穴边上浮现的褐色斑点。公寓门口有一间十分狭小的保安室,大多数时间里面都没有人,年迈的保安常常消失不见。这个铁皮围成的保安室一到夏天,如同蒸笼一般,在里面多待一分钟都受不了。
她住在五楼一个四十五平方米的单人间,房间内的家具,包括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一张布艺沙发和一张书桌,都是现成的。她搬进来后,只是在褪色的布艺沙发外边套了一个新的沙发罩。书桌上摆着一个透明玻璃花瓶,插着她在花店打折促销时买的两支向日葵。此时向日葵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在与炎热天气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阳台的窗户半开着,接近傍晚时才能感到积聚了一整天的热气逐渐消散。远方黛色的山坡上吹来凉爽的风,橙色、桃红色的晚霞交织在一起,点缀着疏朗的天空。一大团淡灰色的云漂浮在灰蓝色的天空边缘,形状像一只向外伸出、手掌朝上的手。放学的喧闹声终于平息下来,这是她难得感受到这个远离市区的偏远郊区的优点的时刻。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换上一件无袖的灰色衬衫裙,从衣柜里拿出两套轻便的衣服,连同摆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半的《女作家的困境与成长》一起放进双肩包。她沿着公寓门口的小路走,一直走到大马路上。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有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公交车经过一片荒无人烟的田野和一排露着锈迹斑斑的钢筋、孤独地矗立在野外的烂尾楼。半个小时后,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同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连空气都变得浑浊压抑。下了公交车,她走在昏暗的街边,沿路都是二层小楼房,经营小饭店或小酒馆,吃饭或喝酒的人缕缕行行地从东西两个方向涌到这条并不宽阔的街上,道路两边粗壮的法国梧桐密密层层的枝叶笼罩着整条街。
程斓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一家咖啡馆,门上挂着“提前关门,谨请谅解”的木牌。店内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通过门上正方形的磨砂玻璃,隐约能看到里面交错重叠的人影,像是正在上演着皮影戏。她推开了咖啡馆的门,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咖啡香味和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这家咖啡馆不算大,不像连锁咖啡馆布置得十分宽敞明亮,只有一扇嵌着磨砂玻璃的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