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宁王府。
耳房的更香烧了大半,宁王府婢女斜靠在门边,听外头夜虫细细的鸣声,手支着脸颊,困得睁不开眼。
夜虫扑着翅膀从窗边飞走,身躯擦过树叶,带起一声细微的动静。
侍女谷雨眼皮一跳,从迷蒙里惊醒。更香已快燃尽,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从门边小榻站起身,冲进正房去。
“郡主!”她扑到床边,伸手拍拍裹在被子里的人,“快起来了,今天是面见圣上的日子,该动身了!”
“……”
被叫做郡主的人慢悠悠翻了个身,顺手将被子拉到头顶,盖住整张脸。
谷雨扭头看了眼窗外,天已泛起鱼肚白。她抓住被子,听起来恨不得把它当场撕碎,急道:“郡主,面圣可不能迟到啊!天子病体未愈便召您,绝非小事,您——”
听到这里,殷笑终于忍不住从被褥里探出头。晨光熹微,她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脸上还带着浓浓的倦意,语气却冷静极了。
她道:“陛下一病数年,昨日方能起身,今日便让我进宫,一点征兆没有,也绝非好事。”
谷雨:“……”
她把人从被窝里扒了出来,转身取了件大氅披在殷笑肩头,口中絮絮道:“即便如此,陛下的召见,您也不能不去——郡主抬手,胳膊伸进去。”
殷笑慢吞吞抬起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正这时,半掩的小门被人推开,白露捧着盆热水进来,抬头对着殷笑禀道:“方才我看隔壁宣平侯世子刚上马车,似乎也要进宫。郡主,咱们得快些了。”
听到熟悉的五个字,殷笑眉心微微一动,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莫名的神色。她转头望向白露:“……阮微之?陛下还召了他入宫?”
“是。宣平侯府的马车是往皇宫方向去的的,宣平侯世子临行前看到婢子,还请我代他向您问好。”
“问好?”殷笑将这两字细细重复了一遍,忽然好像冷笑一声,问,“他说了什么?”
“世子……世子说,‘郡主上回的《孝经》笔试仅排第二,实在遗憾。若有需要,在下还留有复习的笔记,郡主可来宣平侯府借阅。’”
殷笑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面色平静无波。
她说:“将衣物拿进来,你们去门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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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收拾妥当的清源郡主从房间走出。
“走吧。”她对两个婢女点点头,率先登上了马车。
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她在外披了件绣金青竹底纹的大氅,发间别了御赐的白玉嵌珠翠玉钗,手腕上是宁王妃遗下的金镶玉双扣镯,通身是凛然的贵气。
联想起方才她听到白露带话的神情,郡主今日捯饬得如此隆重,究竟是为了表示对面圣的重视,还是为了压宣平侯世子一头,实在叫人不敢多想。
从宁王府至皇宫的路途并不太远,殷笑背靠软垫闭目养神,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
几个大小内侍候在门前,一见宁王府的马车,纷纷迎上来,殷勤至极,要带她进殿面圣。
殷笑面色微霁,微微颔首:“请公公带路。”
内侍们便将她簇拥着进宫。
先帝当年子嗣稀薄,膝下仅二子一女,彼此之间鲜有勾心斗角,关系本就不差。当年宁王夫妇平叛战死,只留下一个年幼的殷笑在宁王府,圣上心中亏欠,便想方设法地要补偿她,宁王去世第一年,就封她为“清源郡主”。
宁王刚去世那阵子,天子待她要胜过亲女,时常将她接进宫,各色赏赐赶着劲儿地送,那份偏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因而宫中内侍都很乐意接近她,在她面前多留些印象。
殷笑跟着他们走了一路,听几个年轻机敏的内侍讲了宫中趣闻,心中平和不少,正准备同他们说两句话,却听得一阵交谈声从假山另头传来。
其中一人道:“世子文采斐然,惊才绝艳,叫陛下也欣赏不已,才召您入宫的。”
另一人道:“李公公过奖了。”
那人又道:“世子日前在太学策试里夺魁压过清源郡主的事情,金陵城人尽皆知呢。依咱家看,郡主固然是很有本事,不过呢,女子毕竟不在读书上见长,何必入那太学抛头露面,反倒有些现眼目……”
殷笑脚步一顿。
身后几个年轻内侍面面相觑,都小心翼翼去看她的脸色,殷笑却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
殷笑没动,他们几个也不敢动。
另一头“夺魁压过清源郡主”的,只能是那个宣平侯世子了。饶是他们再想攀附殷笑,想在她面前表现表现,也得掂量着对面的人是谁——阮氏家大业大,宣平侯世子,他们自然是不敢冲撞的。
殷笑在原地袖手站定,一言不发,直到那宦官与阮钰的声音又远了去,氛围才渐渐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