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德元年,元月,正值暑热。祈宁公主自承天门而出,由禁军开路,扈从压阵,宫辇玉柱金顶,纱幔熠熠生光。
贵人华服凤冠端坐其上,首尾旌旗飘展,车乘相衔,偌大的两支风翣交叠在仪队后方,随行辅祭若干。
在这盛大的排场下,所过之处无不轰动。百姓闻讯纷纷挤在街道两旁,纵使暴雨如注亦身形不改,或愤恨审视,或瞻仰期望,将数以万计的视线聚集到她的身上。
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点,让宋辞不禁忆起昨日……
分明近在眼前,遥想起却模糊的恍如隔世。
当时飞霜殿内十数道目光共同向她投过来,那小小身影被半掩在殿门后面,藕荷轻纱罗裙,云鬓素钗,纯澈沉静到了极致。唯独一对眼瞳明亮非凡,倒映出一张张面孔,闪动着惧色的水光。
她脚下向侧轻蹉一小步,膝间欲跪又止。
她该跪吗?
还是该尽快离开?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
但错的究竟是偷听?还是因偷听误为人所用,意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宋辞搞不懂,脑筋有些糊涂。
她扶着莹润的木质边框,纤细的身躯与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庞大宫殿相比,那样微弱,不堪一击。
算了。
记得萧让尘曾说过,偷听议政是大罪,她还是先认个错吧。
她从门框后现身出来,完完整整落入众人的视线。
正要俯身,膝盖还没贴到地上,便听见尽头处有人叫她的名字:“宋辞!”
中气亏折,但十足威严,是皇帝的声音。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传唤道:“到殿内来!”
宋辞这才收住跪地的动作,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迈过高高的门槛……
在外面偷听了那么久,她当然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所以任皇帝微言大义,皇后恩威并施,德妃深切恳求。
一群人哄小孩似的,跟她弯啊绕啊……仿佛给颗甘醇的糖果,便能甜得她心满意足地去拯救世界。
宋辞心中不是滋味,只用沉默予以回应。
他们所说的家国天下,德贤良善,还有根脉上的骨血至亲,看似与她息息相关,本质上却也能说毫不相及。
她以为,天灾降临,为世间疾苦出一份力,这是出于道德驱使的责任。
可目的若变了味,让她毫无意义的到疫区经受感染,为的是替这群皇族做无谓的牺牲……
宋辞不乐意,心里更不平衡。
她承认,她不是什么善良到极致的烂好人。她偶尔会有点小心眼,自私利己,贪生怕死……
那疫病横生动乱不堪的炼狱,他们推三阻四,她自然也不想去,更觉得不该由自己前去。
换一种情形,如果她是医生,带着最先进的医疗手段前去支援,那么她惧怕之余,兴许能觉得自己此行大有意义。
再或者,祭祀祈福真无比灵验,她去了便能人到疫除……那她也会视死如归的前去。
可现在摆明了是民心与皇权之间的较量,要逼着他们走出这岁月静好的皇宫,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那番疾苦。
说白了,就是情绪所激,迫不得已,要选出一个替死鬼。
自宋辞穿到西丘以来,从没有将阶级和身份看得有多重要,无非是身在局中争辩不过,随波逐流的参照他们的法则勉强度日。
她在他们眼中是卑贱的平民,她也安稳坦然的当着快乐的卑贱平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突然有一天,自诩高贵统领着她,恩赐她,高高在上的皇权跟她谈“亲缘”,跟她讲“责任”。
首先,皇族是和萧让尘沾着点浅薄的血亲没错,可那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其次她从未受过万民供养,让她去为江山社稷,为西丘牺牲……这在宋辞看来,无疑是道德绑架。
哪怕皇帝给出无限的利诱,承诺高封厚禄……例如记在皇后名下,以嫡出公主之尊领俸,赐予田顷,宅邸,还称与她异常投缘,喜爱她到往后定当成亲生女儿般对待!
宋辞依旧沉默。
论公论私,她都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皇家又不是没有真公主,何必非要大费周章,拿她这个山鸡去冒充凤凰?
再则民间要是知道她不是真的公主,愤怒之下只会适得其反。
他们做事只顾眼前,难道都不考虑后果吗?
兴许是看穿了她面色的难看,在旁沉默许久的怀宁公主终于出言。
她假意不满,话里话外暗讽宋辞出身低微,配不上皇帝的封赏。
用词遣句固然难听,半点不留情面。但宋辞知道,公主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她这是在救她!
亦或许,前几天膳堂内的一番对话,公主听进耳中,记在了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