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雪园,这里是卢端甫在明州的临时宅邸。
钟奕与卢端甫对桌而坐。桌上一鼎小火炉咕嘟咕嘟煮着水,卢端甫将铜壶掀开,丢一把茶叶进去。微凉的初秋里蒸腾起热气,氤氲出一室的茶香。
“今儿早上,姚匡正又派人来府上递了请柬。五日后他在姚宅宴客,说是固胜湖里新上了第一批花津蟹,邀我前去赏味。”
“哦?”卢端甫滤过第一道茶,抬眉看他一眼:“看样子,你倒是挺感兴趣?”
钟奕爽朗一笑:“听说这花津蟹,膏肥肉嫩,鲜香醇厚,有‘天下第一蟹’的美称。我来这儿江南三年,竟是一口也没尝过,如今看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些馋了。”
卢端甫替他斟上茶,哼笑一声:“你小子,来明州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倒是这寻鲜问酒的本事长进了不少。我看你啊,就是跟郑远山那群人厮混久了。”
钟奕接过茶盏,笑笑不说话。卢端甫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奕儿啊,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只是你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那我还能怎么办?”他靠进椅子里,头枕着椅背,望着房梁出神:“有时候我就常常在想,是不是这辈子真就要醉死在这烟雨之地了。”
卢端甫将茶杯重重放下:“我只送你一个字,‘等’!”
“等?”
“没错,等。要想成大事者,需得‘忍得住,等得起’。就说前朝的司马汝,元登新政失败后被贬还乡,潜心著书八年,一朝官复,再登相位;开国宰相张黼,三落三起,最后一次被朝廷起用已届七十三岁高龄,终成一代贤相。你呀,天潢贵胄、年少成名,一出生起便拥有了别人一世都难以企及的东西。‘一身富贵懒察觉,天生英才纵轻狂’,根本不知这人世间还有许多的愁苦。”说完敛了神色,呷一口茶。
“不知人间愁苦……”他喃喃着,眼前又浮现了那个女子坚毅的眼神,似在恳求他,更似在审视他。
“那可不。就算你这次因轻狂太过而惹怒了官家,可到底还有我和一班大臣,拼着替你保下了这世子之位。你如今才二十有五,正值年轻,若在明州好好表现,等再过几年官家消了气,再起用你也未可知啊。再不济,你还能回你的燕丰,继承王位,从此做一世的富贵闲人,无病无灾保一生。”
他又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舒服地喟叹一声,慢悠悠道:“活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这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已经比太多太多的人要如意了。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你的考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凄然地笑了笑,默默抽出袖子中的状纸:“是啊,我不如意,还可充个富贵闲人,可有人不如意,便只得……。”
“只得什么?”他喝着茶,抬起一只眉毛看着钟奕。“没什么。”他摇摇头:“其实今日过来拜访,还另有一事要麻烦世伯。”说着递上手中的状纸。
卢端甫狐疑地接过状纸,打开阅览,愈往下看,脸色愈凝重。阅毕,他合起纸,皱着眉看向他:“这个柳云舒……是你什么人?心上人?”钟奕撇一撇嘴:“你胡思乱想什么!她什么人也不是,就是一个点头之交的姑娘罢了。”
“一个点头之交,你就替人求这么大的情?那这世上你的点头之交多了去了,个个都这么费心费力替他们伸冤,你不得累死?真当自己活菩萨呢?”
“我哪是什么活菩萨?我现在就是个泥菩萨,自身还难保。”他深深叹了口气:“只是人家姑娘求到我面前来了,我看她字字恳切、所言在理,不得已就拿这事儿来麻烦您了。”
“嗯……”卢端甫凝着眉点点头,捋着他那把漂亮的长须,陷入沉思。“这个案子,是我亲手勾决的,本也不是什么大案,按理一般就是这么判了。只是这个‘理’,不是你那点头之交的姑娘认为的‘理’。这郑御史的大儿子现在朝中任承节郎,他们一家在明州当地也是颇有势力的官绅。给柳兰烟判个‘以色惑人’,也是百姓心声,人所认为之当然。”说完握了握拳头,看向他:“我所说之‘理’,你可认为可有理否?”
“小侄虽一介武将,可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世伯说的,小侄自然明白。只是……”他顿了顿,望向远处:“只是我总还是觉得,世俗之理,不及我心中之理。即使我的脑子告诉我,如此为之是最安全的,可我的心却在不停地告诉我,如此为之,是错。”
他抬头,直视着卢端甫:“三年前在凌河河畔如此,如今,依旧如此。”
卢端甫看着他,他的眼底澄澈清明,那里面倒映的影子,没有胡子灰白、面色苍老之态,反是英姿勃发、少年意气,那是二十五岁的他自己。
钟奕敛眉低眼,自嘲一笑:“瞧我,自己一头莽撞便算了,还要来为难世伯……”
卢端甫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面色端凝:“这件事坏就坏在,案子我已经勾决,若再反悔改判只恐郑御史一家不会善罢甘休。朝令夕改,本也非好事。”
钟奕沉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