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诛心,句句讽刺。
直到她被人搀扶着离开,应離忧都未出一言,只是立在原地,看着她那瘦弱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他上次见到慕归夷还是在六年前的景阳,当他还是慕盍的时候。
他们虽为兄妹,却算不上很亲近,平日里的交集也不多,只知她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孩子,孩童时原喜爱骑马弄枪,钻研草药。
后来由妘夫人与当朝皇后商议,定下了归夷与三皇子的婚事。
夫人们便开始教导她宫中礼仪,课业也偏向了琴棋书画,不再让她做不符合皇子妃身份的事了。
慕归夷长到十多岁,已经是恭顺守礼、姿容妍丽的小姑娘了,一举一动恪守着规矩,见了哥哥们总要规规矩矩地行礼,当初还被他们这几个少年郎笑话了一段时间。
如今崇华殿前重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初天真温柔的小姑娘,虽然如今显然性情已改,许多东西已不似当年。
从回忆中的漩涡中抽身,两人也是相对无言。
良久简崇之才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也不用为此心存愧疚,你没错,归夷也没有错,你祖父也说这不是我们这一辈的错。”
应離忧点点头,心里也再明白不过了。
身为慕氏子女,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尤其是族中女子,大多都是为了维系整个家族的荣耀与辉煌而牺牲自己的婚事。
朝廷与当今四姓之首的慕氏一族的关系,好比前朝的皇帝与位高权重的藩王,互相提防猜忌,又不得不相互依靠,唇寒齿亡。
朝廷与景阳往来的背后都是权力的博弈,在这些政客的眼里,胜则生,败则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故而每走一步都要百般思虑,双方都不敢轻易打破表面上的政治平衡。
归夷与她未满周岁的孩子就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世人只赞颂她维系盛京与景阳的友好往来的功德,却无人会记得那喜爱骑马弄剑,原先不爱被规矩束缚的小姑娘。
应離忧抬头看向亭外,漆黑的眼睛映着漫天飞雪。
“我时常在想,朝廷与景阳能走的路原本不止这一条,只是要做出许多牺牲,稍稍失足便是不复之地,因此三百年来,赵氏皇族与先祖互相忌惮,竟无人敢开这先河。”
简崇之静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若你当初……”
还未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谬,闭口不言了。
应離忧竟轻轻地笑了一下。
“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便是像我祖父当年那般慧极通透也无法撼动这王朝。更何况我如今声名狼藉,医治赵衡,入仕参政,于朝中赧颜苟活,若祖父得知,当初必然不会反对将我逐出族籍。”
简崇之心头像压着块石头,再发不出一言。
也难怪慕归夷那日没有认出他来,今日的应離忧与昔日的慕盍简直是判若两人,再找不到少年时的一丁点影子。
忽然又忆起那日与老人家交谈的场景,已步入暮年的慕氏前家主倚靠着床头,听他讲完朝中要事后长长地叹息。
这个在景阳掌权半生的老人眼里有洞悉国运的深邃透彻,他深知风雨到来之前都是异常平静的。
国朝一半精力维持着表面上的繁荣昌盛近百年,另一半用于警惕景阳慕氏,本末倒置,以至于京中贵族占着要职,贪图享乐,索求无度,瓜分中央权力。
而边境的外族人对富庶的中原窥视已久,渐成隐患。
老人道:“世间万物盛极必衰,王朝气数尽矣。”
简崇之想到这里心里叹息,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只会觉得荒谬,但偏偏是这受天下士人敬仰的老人所说,教人不得不心生忧虑。
他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你可有听闻汝南雪灾一事?”
应離忧没有回答,四目相对之间,简崇之便明白了,道:“我也不欲多说此事,只是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你,或许会对你有用。
“昨年七月时我曾至景阳,机缘巧合之下听到药堂的掌柜说,有位京中贵人一直将大批珍贵药材运至景阳高价出售,有些甚至是宫中才有的药物。”
点到为止,但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已经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应離忧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轻轻笑了:“多谢大哥。”
酒过三巡,两人把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简崇之不胜酒力,起身都有些不稳了。
应離忧吩咐完侍女带着他到客房歇息,回去的路上却见李无承匆匆赶来,神色有些微妙:“公子,户部侍郎派了人过来,正在门口等着。”
应離忧倒没什么意外的,汝南县丞挪用赈灾银两之事说大不大,偏偏是在新年里被捅出来,陛下为了平息民愤必然会严查此事,以保持自己明君的声名。
朝中也不断地有人明里暗里地想把事情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