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堆当中的徐茋将将啃完那条肉干,便有人十分赶眼色地递上了巾子与水囊。徐茋也不客气,接过巾子来擦擦手,又拿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抹了抹嘴,才开始讲道:
“前几日我也讲过,居延虽居于大漠深处,却是沙漠绿洲。城落处乃是一大片盆地,北边儿是风雷堡,再往北便是居延海了。弱水也是擦着它的边儿注入海中。那一片水草丰美,土壤肥沃,比之江南也毫不逊色——说我夸大其词?呵,数年前我尚未到过居延之时,也这么想。直到我亲眼瞧见城外的千亩粟、麦、稻田,还有数不清的瓜果园,才知沙漠中还有如此丰饶之处——不过可惜了,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冬日田里可没什么东西。不过夏秋所收的粮食瓜果储备都很充足,冬日里的吃食也很齐备……
“唔……蔬菜确然不及中原和江南种类繁多,百姓吃得也少。但因居延城周围草场众多,那里的牛羊可不少。冬日里他们常吃炙羊腿……你们吃过?嗐,京城的炙羊腿怎么能比?居延人炙羊腿都是用特制的香料,整只羊腿放火上烤,外皮又焦又脆,里面的肉又嫩又多汁。用刀割一块下来,加上香喷喷的乳酪,再用胡饼夹着,这么咬上一口……哇……绝了……绝对比你在中原吃过的最好的古楼子还要美味!还有,他们用沙糖、牛乳、米粉和成的石蜜,入口香甜绵软,在这风沙遍地的地方,还有润肺之效,可谓是珍品!
“先别忙着吞口水呀,最绝的还没说呢。你们在京城时,可吃过葡萄?不错,莫说朝官,连圣上可能都没吃过几回。葡萄运输不便,在中原太少见啦!可居延就自产葡萄,夏日收获之时,葡萄颗颗如深海紫珠,饱满圆润,食之甘甜多汁,只要你出得起高价,便有这等口福。还有番石榴,甜瓜,皆是香甜无比……”
宋昭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徐茋侃侃而谈。她声如清泉,悦耳动听,所描绘之事物又新奇有趣,引人入胜。而她说话时神态自信从容,又认真专注,一如她少年之时与夫子论辩时的模样。
母亲曾说,徐茋像极了她那学富五车,又有些古板的父亲——前朝谏议大夫徐韬。
徐韬少年时登科及第,一路升至谏议大夫,本来前途光明。只是他脾气太过刚直,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最终害了自己,害了家人。
十八年前,徐韬上书弹劾前朝魏王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哪知魏王反将一军,徐韬被诬陷贪赃枉法而遭贬黜。又因其手中握有魏王不轨的证据而遭追杀,终在左迁的路上惨遭灭门。唯有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女儿徐茋,被家中下人拼死救出,带着证据日夜奔逃,躲避魏王的搜捕。
宋昭的母亲叶荀与徐韬的夫人、徐茋的母亲乃是同宗,两人自幼时便交好,是以她得知情况后,不顾丈夫的反对,执意去寻找徐茋,并将她救回家中。
当时的明远堂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门派,但徐茋的到来,却招来了魏王的疯狂报复。宋昭的父亲宋逾明原是闲云野鹤,却为了满门安危,不得不寻求魏王的死对头——当时的赵王,亦是现今的圣上——的庇护。徐茋手中的证据最终促使魏王失势、赵王上位。但明远堂却再也逃不开朝廷的钳制,被卷入政治漩涡中无法自拔。
自恃清高的宋逾明被扯入浊浊泥淖,抑郁不已。他一腔怒气全撒在了招惹是非的妻子身上。而叶荀为人仗义豪爽,不觉自己有错,直斥丈夫自私无情。二人终有了嫌隙。那时宋昭还小,不明白原本鹣鲽情深的父母为何开始频繁地争吵。待长大了些,才从父母那里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明白,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竟是导致父母关系不睦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听到了书塾中同窗们私下的议论。他们说,明远堂如今之所以如此风光,不过是靠了徐茋。宋昭日日与她出双入对,亦是为了牢牢抓住她,以防自家地位不保。
再然后,父亲出于无奈,开始带着他与官府打交道。那些官员虚伪丑恶的嘴脸,那些下作阴险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令宋昭作呕。
他开始冷落徐茋,对她恶语相向,有时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徐茋不在了,他和父亲,还有母亲,会不会开心些。
一念成魔。九年前,在那场魏王不甘决绝的叛乱中,他撒手丢弃了徐茋。
时年魏王被贬宣州,却是韬光养晦,暗中蓄起一支叛军,于某夜潜至邻近的润州,趁守军不备,攻破城门,在城内烧杀抢掠。徐茋与一众大户女儿们恰好被困在女塾之中,宋昭集结了那些大户家的子弟前去相救。
在那些慌乱的女孩儿们中间,他分明看到徐茋见到他时露出的安心期待的表情,身边却恰巧有人风言风语,取笑他与徐茋的关系。宋昭碍于面子,竟无视她奔来的身影,反而抓住了其他不相干的女孩子救走。他以为,同去解救的人数够多,总有人会将她救出来,是以不及确认,便跟着父亲一齐带着明远堂的弟子们到别处反击叛军。几个日夜之后,待叛军终于被压制住,疲累的宋昭回到家中时,一脸担忧地母亲却告诉他,徐茋一直没有回来。
宋昭有些懵,急急赶到女塾,却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