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仇带着机关兽和秦军适时地解救了烛幽的困窘,他朝她作了个揖:“山鬼大人风采依旧,一人独破蜀山族地,看来阴阳术又精进许多啊。”
烛幽望着眼前的老熟人,出口纠正:“我已经是湘夫人了。”
公输仇倒也不见尴尬,笑道:“难怪湘水祠都换了个模样,原是供奉之人变了。”
她怎么不知此事?然而她也没问,朝他微微颔首:“神木之事便劳烦公输先生了。”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之事。”他抬起机关手放出了信号,片刻之后几只巨大的机关鸟搅动烈风停至跟前,每一只都有半个树那么大。
烛幽和公输仇站在一处看着这些威猛的机关,只听他嘟囔道:“看来还备得少了,得再做几只才是。”
“可这儿哪有青铜可用?”
公输仇侃侃而谈:“木制的也可以。蜀山多坚木,挑挑拣拣总能找到合用的。而且先前老夫也未能想到扶桑神木如此之巨,此时一看,怕是仅靠人力难以挖出,还需机关辅助。”
烛幽眨眨眼:“我以为公输先生专攻霸道机关术。”
“嘿嘿,这有何难?所用之理都是同一套,霸道造物还要兼顾威力与坚固,老夫连攻城机关都能造出,挖一棵树自然不在话下。”
烛幽不置可否。
“看来还要在这边多耽误一些时间了,不过也不急。”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支竹筒,“这是老夫从咸阳出发之时,蒙毅上卿托老夫带来给大人的。”
蒙毅?烛幽一愣,他要递信直接用青鸟不就好了,何况联系她做什么?她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瞧,绢帛之上是她万分熟悉的字体——这哪里是蒙毅给她的传信,分明是嬴政的字,信上说她名义上的父亲蒙武将军病重,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他已经派步光扮成她去照顾了。以烛幽对旁人的淡漠,这则消息对她而言就只是一行普通的文字罢了,嬴政想告诉她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他已经原谅她了,否则怎么会用借蒙毅之手,怎么会还留着步光,又怎么会全了她名义上的孝道。她盯着手中的绢帛,心脏骤然抽疼。
公输仇瞥见绢帛上的文字,道:“原来山鬼大人已经认祖归宗,此时令尊病重却不能回,还请节哀呀。”
烛幽望向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也不管他还有什么猜想,行了礼便下山去了。他竟然会原谅她吗?他竟然愿意原谅她吗?她怎么会用“原谅”二字?难道有资格说出“原谅”的不应该是她吗?
烛幽无数次地想过嬴政的反应,他应当会暴怒,应当恨不得打断她的腿,应当恨不得囚她在咸阳宫,可他竟然传信来说:事情我都帮你处理好了,你就安心在外面吧。这是他会说出来的话?其实这几个月的风平浪静就令烛幽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一面庆幸于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平静,一面担忧于他为何会放她这般平静,嬴政不是这样的人。可生活确实平淡得像她从未做过那些事情一般,无人计较,无人提起,无人在意,她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在心里反问,难道自己真的伤他甚多,让他决定放手了吗?她是不是根本不够了解他,还是说他给她的一切本来就是假的?他其实并不在意她?烛幽找不到答案,也无法向别人讨要一个答案,而今天的绢帛回答了这个问题。
山风猎猎,带着似有若无的腥气吹动她的裙摆。她站在山路上,垂首望着手中的绢帛,任由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上面,晕开墨色的字迹。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她明明应该恨他,却在确认他还在乎自己的时候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为什么呢?是因为确认了她对他的报复足以起效而欣喜吗?还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情多少会同她一样煎熬而平衡?还是因为她根本不愿意恨他,反而害怕他恨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而心安?这一切太复杂了,复杂到她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为何会握着这张绢帛哭得如此伤心,为何像是多日来淤积的心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她擦干眼泪,将绢帛收好放进袖袋,却不小心带出了一直放在里面的锦囊,她将它捡起来,轻轻地松开抽绳,扩开囊口,看到里面不分彼此的两束头发。这个锦囊从挂在她身上开始就未取下来过,嬴政也是,他非常地在意这个,而当初她还在他身边时,看到锦囊就觉得讽刺,所以从泰山离开后就索性眼不见为净——她还是舍不得丢。她不记得这里面还有一张字条,她将它小心展开,一行疏朗的纂字映入眼帘:清扬婉兮,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这句话本来是“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意思是垂发齐眉的少年郎是我心仪的对象,这份爱意至死不渝,而嬴政将“髧彼两髦”改作了“清扬婉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烛幽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又不由得再度落泪,她想起她同嬴政说过,永远只是一个瞬时状态,不知道他写下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难道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之后他也仍这样想吗?
夜半之时,烛幽再一次从浅眠中醒来,身上浸浸发寒,她忽然想起他们的头发是她亲眼看着他装进锦囊的,此后再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