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沈亦川那会儿,是一个荒草遍野的黄昏,邑州城外鏖战血犹殷,傅清卿刚带领千兵抗下匈奴的突袭。她扶着被伤的左肋骨退回营寨,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擦拭溅上脏污的流云剑,剑柄刻有云纹,常年嗜血的原因镀上一层赤色,火烧云一般。
邑州地处北部,与草原接壤,再往西北便是匈奴的领地。不知为何,新帝登基三年后匈奴一族开始向南侵犯,首当其冲便是邑州。当时圣人多次派将领镇守,但因三年前镇国之将身陨,曾经陼国坚不可摧的戍守之神泯灭,再无人能退打小就在草原长大,擅打游击战的匈奴。
傅清卿承父位,顺理成章地成为邑州小将军,领兵抗敌。那时她不过十八,在一群将士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不堪大任的傅家遗孤。但他们也不敢小瞧了这位遗孤,傅家百年基业尚存,傅东邢留下的一干追随者皆心怀忠诚信义,甘愿扶持追随傅家小儿。
一位又一位将领无功而返,正觉无奈,傅清卿主动请缨,自立军令状。匈奴一贯人高马大,且作战灵活。他们骑马在邑州边境抢掠杀人,只要发觉军队到来,便会迅速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陼国军队骑兵三年前锐减,而草原广阔无垠,奉命前来抗敌的将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跑掉。一旦松懈,匈奴又会出其不意冲过来偷袭,打你一闷棍。
故而始终不得安宁。
傅小将军收了允令,在常年受扰的村庄附近安营,吩咐大家伙该吃吃该喝喝,面对恶意挑衅的匈奴淡定如老狗,一概放箭伺候,阻断他们抢劫的路。匈奴没有攻坚的能力,长此以往无利可图,便破罐子破摔,日落西山强行攻入傅小将军所在的营帐。
岂料对方早有防备,自己倒是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傅清卿一手执剑,杀在最前头,兵戈铮铮声激得她热血沸腾,招招狠厉不要命一样朝匈奴身上劈刺,银霜刃光挥出肃杀,身上的银甲被赤血染得不堪入目。她杀敌一百二十一人,少年骁勇,盛名远扬。
这是她以傅流云之名打下的第一战,也是成名之战。
一名白发苍苍抚摸长须的老者从营帐中蹒跚走出,凑到还没来得及换下污血的小将军身边,眼尖地瞧见肋骨处的窟窿。他怔了片刻,伸手擦拭她肩甲上的一抹红,说:“你要撑住了,孩子。”
经年规训,傅清卿身材高挑板正,在外形上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位女娇娥。老者非旁人,乃是曾经伴傅东邢身侧的谋士,多年前隐居邑州城外的干支山,且不及花甲,然面目沟壑,朱颜不在。傅清卿几多拜访才求得出世,老者无名,唯有山丹一称号。
山丹说完那一句便返回营内,小将军低头随意扫了扫裂口,钝痛激烈,但还能忍。傅清卿迈步进入自己帐中,案上放有酒壶,是她常年带在身上的。
山丹是在一个战后的晚上发现傅清卿吃酒,她有军籍在身,常随军抗敌。即使骁勇杀敌,那时仍然没人愿意追随她。没人相信一个家族没落,初出茅庐的遗孤能掀起大风大浪。墙角边傅清卿身上扑鼻的酒味儿不想让人知道也难,山丹没说教,随她去了。他相信傅清卿晓利害。
行军忌酒,但她也就这一点肆无忌惮。
傅清卿取酒壶闷声饮下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一盅酒洒向肋骨的翻飞血肉,她熟捻地从身上撕开一块布,缠绕在腰间包扎。她正疼得倒吸凉气,就听得帐外传来通报。
“晋王求见!”
衣衫不整的小将军加快手上速度,立刻穿上甲胄,临出帐门前还检查了自己的喉结。山丹有令人变音的药物,她不久前才服下,这回儿喉结也逐渐显现,虽说不起眼,但最起码是有的。
传闻兄长在京城与这位晋王最为交好,希望不要露怯。
外面正准备着庆功宴,驾火烤肉。在一片漆黑中,傅清卿第一眼就发现了坐在篝火旁的晋王。当今晋王朗月明君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傅清卿初听还嗤之以鼻,如今一见,才知朗月明君着实低估那人的相貌。
男子穿月牙袍而袖边纹金,在黑暗中极为惹眼。再细看晋王面容,鬓若刀裁,肃肃若玉盘素辉,风姿郁美。傅清卿最喜爱那一双桃花眼,看起来深邃又深情,极为漂亮。被打量的晋王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向视线的源头望去。傅清卿顿时回神,走上前率先行礼:“晋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低头看向篝火的晋王声音清冽:“本王奉命前来邑州支援。”
不知是不是傅清卿的错觉,晋王压根就没敢看她。
对,是不敢看。
目光在落到她身上的瞬间就收回,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就连接下来的寒暄中也不曾抬眼瞧她。
傅清卿起初还担忧自己的伪装会被识破,如此一来,便再也无惧。她挑了个距离晋王远了点的地儿就坐,火苗星子直往她身上跳。还没等傅清卿往后挪动,一道声音响起:“傅小将军,可否坐近一叙?”
晋王看向她,又看了看身旁的空缺。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