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墙外里门方向再度响起一列蹄声。
由远而近,由快而慢,徐徐进入薛家大门。
为首的是一匹骝马。
汉人给马造了许多字,其中根据经验,某些颜色的马特别优良,值得用字区分出来。例如毛色深黑,叫“骊”,毛红而黑鬣黑尾,就是“骝”,都是好马。
即使对马一无所知,那匹马看着也很俊逸。
方头宽额,大眼小耳,汪汪的枣红的毛色,结实的分明的胸腹。装饰也华焕,打理也细心。额上一块叶形鎏金铜当卢,刻着流云和燕鸟的纹样。胸前一溜巴掌大的圆形鎏金铜珂,图案是对视的大角肥羊。
漆画鞍,虎皮鞯,连钱回文锦障泥。
鞍鞯延伸出来绕过臀部的秋带,挂满薄薄的镂花鎏金铜杏叶,在阳光下霍霍闪动,像翩翩的金蝶,令人目眩。颈上的黑鬣齐齐剪成三四寸长,臀后的黑尾往上扭结并以红丝绳缠束,看着干净利落,也有实用性──方便作战。
胡人主业游牧射猎,包括鲜卑、匈奴、乌桓和丁零等,都以弓马便利闻名,鲜卑人的铁骑更踏平中原北方。铁骑的具体形象除了着铁铠的人,还有着铁铠的马。马铠又叫“具装”,戎马穿戴上去,只露出眼睛、嘴巴和四足。
修鬃束尾,除了便于穿戴鱼鳞状的具装,也能减少甲骑刺杀的时候,马尾造成的干扰。因此这种修饰常见于战马。
听说骏马都有些灵性,尤其是耳朵小的。耳朵小则肝脏小,肝脏小则识人意,懂人言语。这匹骝马的神态便像一个靓妆丽服的娘子,自矜容色,昂首挺胸,只用鼻孔看人。
惠歌看了看马,再抬眼看马上的人,愣了一愣。
熟悉的轮廓,陌生的气韵。
阳光将那张脸面涂得黄澄澄的,唇上的短髭也描出淡淡的红边,尤其照顾那一双碧绿的眼睛,擦得晶荧剔透。漆黑的瞳子,像清净的绿水深处里,无底的罅洞。
大抵一副好看的五官,光阴也比较厚待,即使添上痕迹,依旧是好看的。当初那个装疯卖傻的贵家子,现在也还是丰神俊朗,只是眼角唇畔的刻痕深了,蓄上薄薄的髭须,变得沉稳雍容。
头扎紫罗垂角巾,身上系一袭皂纱罩衫,上面的金丝细绣闪着微微的光,像疏落的星辉。罩衫掩着身上的衣装,只见腿着黑袴,袴脚收进下方的紫织成长靿靴。靴上一层淡淡的污灰的泥泞,也不减华灿。
汉人的丝织品,最知名的高工艺是锦,使用染好的丝线,依靠经纬线的变化织出花纹,用功重,其价如金,所以锦这个字由金和帛组成。然而还有另外一种织物,更细密厚实,也更费工,所用丝线颜色可达十余种,纹样复杂多变,前后左右各不相同,叫作“织成”。这种织物跟锦一样,作为奢侈的代表,经常被国家限制使用,一般只作衣裳或鞋履的小部分装饰,着于重要场合。
像奚特真这样作成长靿靴,还穿出来一路跋涉,也是豪奢无比。
奚特真行马走来,坐着高桥漆画鞍,居高临下,望着惠歌。
他瞇起双眼,耸起双颊,露出一个老练的笑容。
笑得很热切,或许是热切的过份了,像市廛里迎来送往的商贩,千篇一律,没有什么真情实意。从前就会装疯卖傻,如今又度过几年宦海,脸上的工夫大概是炉火纯青了。
贺梅按着惠歌的臂膀,悄声说:“这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他叫奚特真。从前与三姨娘交好,也往家里送过一瓶骑驴酒。”
“噢!我想起来了,本来……”
贺梅张了张口,旋即又闭上。
她想说的是──本来想把你嫁给他的。
但是这话不免有点悔恨怨怼的意味,若给对方听见,有损颜面。况且以奚特真的年纪、容貌和身分,大概已是妻妾如云,儿女成群,即使从前是个佳对,现在也不是了。
奚特真翻身下马。
右手一扬,后面跟进的五六个随从,连同院中的骑士齐唰唰落地,显然训练有素。他将缰绳交给随从,走上前来,向贺梅作揖行礼。
惠银说:“这一位是奚将军,阿鹿的知交,也是兖州将军府的同僚。”
惠银的丈夫陆士远,字昙和,小名阿鹿,现任兖州中军府长史。汉朝时候的制度,刺史主掌监察与民政,汉末大乱,地方动荡,便开始给刺史加将军号,开将军府,任命将佐,领有军队。魏国仿效汉人官制,这个惯例也沿用至今,如果刺史没有加号、开府、领兵,还有个别称叫单车刺史,一听就知道人单势孤。现任兖州刺史高思宗,加中军将军,开的军府叫中军府,这个时候戎号泛滥,惠银对那些累累的官衔一知半解,便只称将军府,也称奚特真为将军。
将军府的僚佐之中,官品和地位最高的是长史,刺史的储备人选,按照升迁惯例,作完长史,就是作刺史。第二高的是司马,专掌武职。第三高的是咨议参军,官品略逊于长史、司马,但是远高于其他诸曹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