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县有一座阳城。
阳城有三样名产:大蒜、白梨、胭脂。
因为气候和土壤的关系,蒜的个头特别大,梨肉白嫩多汁,只要是这个地带出产的,每一家都差不到哪里去。然而胭脂就不是每一家都好了,独有董家的胭脂是名品。
董家的家主董安世,本来是个寻常农人,某日入山采樵,捉到一只白狐,献给守宰。汉人认为白狐是祥瑞之物,董安世因此得了一笔赏赐。
他用这笔意外之财买了近城的半顷良田,种起红蓝花。红蓝花的种子可以榨油,润滑车毂或作烛炬。半顷收子一百斛,价直相当于一百石米。花朵可以作胭脂。
其妻马冰姿出身粉肆,通晓脂粉,在董安世犹豫着要种大蒜还是白梨的时候,建议他种红蓝花,她能作胭脂。
马冰姿有手艺,作的胭脂颜色纯净,持久耐汗。有姿色,经常在市肆前亲自吆卖,吸引不少男客。俗话说,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董家胭脂的名声愈传愈响,遂成富室。
董家的草屋也改头换面。前堂高广严丽,后院花木繁茂。
院门左侧依序种着桃树、棠棣、鸾枝、石榴和木槿等花木,垒着石块,高低相间,错落有致。隔着一条灰岩铺成的小路,回绕的直棂石栏,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池水。池里有莲花,池边有嶙峋的山岩。
山岩一直延续到院门右侧的琼楼。楼门左右搁着数个青瓷盆,盆里种着锦葵,开着大红大紫的花。
这一日午后,马冰姿站在花前赏花,说:“这花颜色很艳,花期又长,要种就要种这样的才值得。”
朝槿立于一旁,看看左右。说:“所以阿娘就把那株白兰丢了吗?”
“对,丢进池里了。”
“我很喜欢那株白兰,闻着有一种清香。”朝槿垂着眉眼。
“我们商贾之家,讲究寓意吉利。兰花谐音就不好听,像‘难发’,花还是白的。我要早知道是开白花,一开始就不会收下,不管花有多香多珍贵。”
这个时候的丧家,会把大门涂白。白这个字一般指白色,也能用来指以□□刷饰的举动,例如白你家门──把你家的门涂白,意思就是要让人办丧事。
汉人的国都自中原南迁建康以后,朝代递嬗特别快。金铸的传国玺,流水似的主人。皇帝作得戒慎恐惧,难免神经兮兮,有的特别忌讳说错话,只要提到死亡凶祸衰白等语,十有八九,拖出去斩了。有的也特别忌讳白,甚至禁止使用白这个字。
人愈是上年纪,忌讳愈多。
朝槿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信步走到池边看莲。
马冰姿跟过来,问:“阿娘教你的作胭脂法,你都记熟了吗?”
“记下了。”
她对着青幽幽的池水回答。
“那是赚钱的秘方,你要牢记在心,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否则让人学去,这秘方就不稀奇了。日后为人新妇,也一定要记得,钱是第一要紧的。”
“嫁人的事还那么远,阿娘怎么就说起这些?”
“不远了。你的婚事已经说定了。”
朝槿蓦地转过脸来。
“县长的小郎君。常广宗。”
朝槿一愣,扭过头,盯着池水,嘴唇渐渐白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说:“常县长贪酷严暴,家风淫猥,人们都说他家是封豕‘常’蛇。你们……你们竟然将我许给这样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好?”
马冰姿嗓音高起来:“人家是士族,士族才可以当官。我们是农户,再有钱也比不上人家。与常家婚对,日后你的阿兄小弟才能受到提拔,甚至修改籍簿,直接买官。”
本来士族和庶民因为属于不同阶级,不能通婚。汉人的社会讲究阶级,皇亲贵戚,士民奴隶,以贵承贵,以贱袭贱,不容通婚,混淆贵贱之别。就像马只能生马,驴只能生驴,不能马跟驴生下骡。
鲜卑人汉化之后,定姓族,分士庶,贵贱的标准就是婚对的范围。非类婚偶是一种罪,写入律令,明文处罚。然而时过境迁,人们又开始逾越这条界线,因为金钱的力量太大了,只要有钱,谁管你贱不贱。现在这条罪名就和嫁娶不得铺张浪费一样,具文而已。
能跟士族结为姻好,当然是庶民的福气。何况常家还不要董家的钱。
马冰姿又说:“常家的聘礼也很丰厚,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珍惜。你就算不喜欢,也要为爷娘兄弟着想。”
朝槿转过头来看她。
阿娘的资质好,柳叶眉,丹凤眼,挺鼻尖颏。虽然上了年纪,脂粉的艳光之下,风韵犹存。
人们都说她们虽是母女,站在一起像孪生姐妹。但是她觉得二人一点也不像,无论是容貌还是心性。关于阿娘交游混杂的闲言碎语,即使她养在幽阁,也听说过一二。或许她真的不是阿爷的血脉,所以这样急着替她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