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后堂的十六足壶门红木连榻,惠歌端坐其上。
她面朝堂门,神色懔懔。问:“阿娘夜里还老咳嗽吗?”
“……”
“药有在吃吗?”
“……”
“草医说不可以吃羊肉、猪肉、鲤鱼和生葱等物,阿娘还吃吗?”
“……”
“一问三不知。孽畜!”
惠歌身旁搁着一个老红木樊笼,圆顶方底,笼里横亘两枝柳木,一只鹪鹩在其中跳来跳去。背羽深褐,腹部偏灰,白色斑点错落有致,像披一身星星点点的雪霰。
惠歌方说完,鹪鹩立刻跳过来笼边。翘起尾巴,抖擞翅膀,张着细细弯弯的鸟喙,发出一连串高亢短促的鸣声,像在激动地辩驳什么。
惠歌冷笑:“还敢狡辩?”
鹪鹩跳走了。挨着栖木的另一边,张开翅膀,看看有没有哪里的翎羽歪了。自顾自开始理毛。
小珠立在榻边。
看看惠歌,看看樊笼,皱眉问:“大妇,你还懂鸟语?”
“不是。这是我用清气陶养出来的‘中物’,能与我心气相通。从前见识过我师傅的中物,很机灵的样子,没想到我养出来的这么没用。镇日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理毛唱歌玩水,交代的事情一项也没记住。还敢说我没有交代?孽畜。”
“你又在骂肉丸什么?”
贺梅一边问,一边走进来。
这只鹪鹩是某一年八月旦,惠歌在薛家的梅树下发现的。
双眼紧闭,周身光溜,一根毛都没有长出来。原以为养不活,惠歌想起老花说过的“中物”,姑且试之,每次塞丝虫、螟蛉给牠吃的时候都掺着清气。后来不仅活了,还圆滚滚,肉嘟嘟,就起了一个顾名思义的名字。
肉丸模样可爱,又与人亲近,贺梅很喜欢。惠歌就把肉丸留在薛家给她作伴。
家里如今只有阿娘一人。
惠宝已经出仕,在都城洛阳作侍御中散──侍御曹的属官,负责在朝堂侍奉君主左右,寻常难得回来。惠银也远嫁洛阳,大前年跟着丈夫到兖州赴任,只有重要节日才归宁。
阿爷二年前迁任光州刺史。
光州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睢陵在徐州,徐州北边是兖州,兖州北边是齐州,齐州东边是青州,青州临海一带便是光州。
阿娘没有与阿爷同行,其中一个缘故是因为她。
惠歌问过阿娘,为什么不随阿爷上任?去光州可以看海呢。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海是无际的,神秘的,充满传说的。
听说海的另一端,通往天上的银河──天河,所以汉人也把海叫作“天池”。天池里有许多怪物。有种人叫鲛人,人面手足鱼身,有鲛齿和鱼鳍,哭出来的眼泪是珍珠。鲛人善织,织品明净如冰,轻盈似雪,穿了像没穿,传说中是龙王御用的衣裳,又叫“龙纱”。还有海牛、海马、海月、海燕等等奇形怪状之物。另有一种神奇的草叫养神芝,长三四尺,形状像菰的苗。人死后三日内,以草覆面,皆能活之,故又叫“不死之草”。死者用之复生,生者用之不死。
惠歌自己可是好奇得很。
阿娘不去的理由很多。对海没兴趣。不喜舟车劳顿。亲友都在这里──尤其是惠歌。
惠歌知道,阿娘最担心她。
她在明家无夫无子,表示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没有任何倚靠,能够仰仗的只有母家。她知道阿娘的心意,也经常回薛家走动。析爨以后,无所顾忌,比起在明家,更接近晨昏定省的地步。
惠歌指点着肉丸:“我骂牠好吃懒做,只知道浮浪快活。”
“一只鸟除了浮浪快活还能作什么?”
贺梅一面笑,一面让侍婢脱去鞋袜,坐到榻上。
后面跟着几个下人,依序在榻中搁上三个高足红漆盘,分别盛着枣脯、干栗和干葡萄,还有二个高足单耳红漆卮,盛着酢浆。下人退去之后,婢女放上斑丝隐囊给贺梅倚靠。
贺梅坐安稳了,又说:“你来了怎么不让人叫醒我?先拿这些现成东西给你吃,你还饿的话我再叫厨人去准备几样菜来。”
大概作阿娘的最怕孩子饿肚子。即使惠歌归宁这样勤,贺梅每次仍要端出大把的吃食。惠歌曾经埋怨:“阿娘,你是不是把我当猪?”贺梅回她:“你就是没生过孩子才不懂。”
她不懂阿娘,阿娘也不懂她,然而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彼此。
惠歌说:“别忙了,我吃饱过来的,这些够了。你晚上向来睡不好,来的时候听说你午睡正熟,就不想吵醒你。我只是拿些东西回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我听说了,你拿来三四笼瓠瓜、葵叶和芜菁叶。”
“瓠瓜是一个老农种的,用的土掺合蚕粪,味道比一般市卖的更香甜。我都作成瓠羹,加点盐、豉和胡芹就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