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的黑布揭开来,中心静静卧着一对漆杯。
长四五寸,宽三寸许。形制稍小,稀罕的是颜色。碧沉沉如一池深潭。
凑近一看,纤润的漆面照映人影,清晰可辨。
这个时候的漆器非黑即红,漆液干燥后为黑色,调和朱砂则为红色。这对杯的漆色不仅罕见,还匀称清透,显然是不知经过多少道工序──刮灰、打磨、涂漆,才能造就的精品。
县长夫人的眼睛瞇起来。问:“这是‘绿沉’?”
惠歌也瞇着眼睛,勾着嘴角,端着一副笑脸。回答:“夫人真是秀外慧中,见多识广。这确实是绿沈漆杯。舍弟前些日子自洛阳返家,送来的时候我见这颜色诡异,还不大想收。舍弟笑我不识货,说这是从西边来的珍品,寻常有钱也买不到的。”
“我也只是听说过。实品果真美丽。”
“好马须健儿,好杯配美酒。这对漆杯配上这二壶醉月,美上加美,相得益彰。”
县长夫人低低“哎哟”一声:“你我是什么关系,何必老送这么些贵重东西过来?”
一边说,一边覆上层层黑布。闭上盒盖,伸出短短的食指朝身后勾了勾。
后面侍立的婢女上前,依序将漆杯、醉月和四箱丝彩绸绫收进屏风后面。
县长夫人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嗔道:“每次听人说你是‘虎妇’,我就要替你抱不平。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们在瞎说什么呢?”
惠歌微笑,拿起案上的瓷碗轻啜。碗里照旧是有点咸的清水。
她二三个月便会来县长私宅走走,会会县长夫人,奉上财货,受下好处。
好处就是权力。
第一是讨债权。
这年头不是有钱就能出贷,还要有权力。所以最大的债家通常是官员──有公廨钱,以及寺院──有僧祇粟。二者关系密切,此时许多寺院由官员施舍建造,寺院的债也常是官吏去收。如果没有县长撑腰,她纵使拳脚再厉害,手段再多变,也难以施展开来。时不时兴讼下狱,这门生意就难作了。
第二是经商权。
汉人的统治方式喜欢把人分类,活人和死人要分开来,所谓“死生别处,始终异居”。活人和活人更要分开来,所谓“寺署有别,四民异居”。四民就是汉人从前用职业作的分类──士、农、工、商。魏国有样学样,也为四民各立户籍,相互依凭。本来商贩要入市籍,入市籍才能经商。虽然这制度大半时间都是虚设,各种身分的人都在货殖射利,也仍是个由头,官长有意较真的话,店舍说毁就毁。
其余还有各种宽限和消息,值得她勤劳用心地行贿。
县长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聊起一桩怪事。
睢陵城往彭城的路上有一座山,叫三山。三山有三座山峰,以此为名。
三山原本聚集一群盗寇,恃险作乱,劫掠行旅,后来却散去了。听说是数夜之间接连失踪数十人,盗首和余党奔溃四散。
道路恢复畅通,三山却变得更危险。
走进山里的行旅都没有再走出来。
派去探查的吏卒也一个一个没了。
人心惶惶,传言四起。
后来有个道士说,那是因为三山里面有一条大蟒的缘故。今年成精,长七八丈,粗十余围,平常栖在山洞里,饿了就出来生吞人畜,尸骨无存。
于是守宰在入山处立庙,祷祈不已。起先用牛羊祭祀,后来说要用童女,每月由郡县轮番献祭。这个月轮到睢陵县了。
惠歌笑笑:“真是吓人阿。”
夫人笑笑:“就是阿。”
“为什么一定要童女呢?”
夫人丰腴的脸起了许多褶皱,蹙眉苦笑:“方术之家,你也知道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玄秘之处,也不是我等凡俗之人能够理解。”
“说的也是。那么献祭的童女该怎么找呢?”
“我想重金募索最公正了吧?总不能要人家平白送命。”
“确实。我再让人送五千钱来,充作募金,聊表心意。”
“明妇真是慈悲心肠。”
“夫人才是奉公正己。”
谈笑不已,直至夫人要如厕,惠歌才得以告辞。
穿过廊庑,走出宅门。
她停步,对身后两个抬箱笼的男仆说:“你们先去车上等着。”
仆人们走开了。惠歌笼着手,看看天色。
很大一片云,却不是完整的,由一小颗一小颗的云朵连缀而成。灰灰濛濛,浥浥郁郁,像在水中煎熬的万千蚕茧。
惠歌舒出一口长气。
小珠跟在身后,说:“难为大妇总是要来应付这肥婆子。”
惠歌看向小珠。
小珠是小红的同堂妹,容貌也和小红有些相似,圆眼翘鼻,一张饿不消的圆脸。双颊总是红通通的,梳着简洁的双螺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