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秋天,阳光只剩下颜色。
还是金灿金灿的,映得水光粼粼,花叶都有点透明。感觉却很冷,没有风,空气冰得令人颤抖。
红蓼探出一簇一簇艳红的花串,依在水傍。边缘鎏金,不知道是由于阳光还是水光,有一种尖锐的质感,像破碎的瓷片的聚拢。红影摇啊摇的,飘来荡去,模糊得像一片血色。
翠华始终看着这个方向,不知道在看什么,却仍是看着,因为她不想看身边的人。那人叽哩咕噜地说着话,她也没听进去。每次完事,她总要失神一阵子,汉语都不能懂,何况胡语。反正不过是那两件事,她父兄的仕途,她家的财路。
那人走了。
她慢慢地整理衣裙,有种拾荒的滑稽感觉。
在旁边斜亘的枯树上找到她的一只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出去的。
她走到水边,缓缓蹲下,往水面照去。
水里的人影模样狼狈,面容姣好。波纹也抹不掉的美丽。
她看了半晌,水光雾了视野。泪水推涌着眼眶。泪水崩落,冰凉着她的脸颊。
她的汗是冷的,泪水也是冷的。
没想到她还会流泪,在这条水边。
眼前这条悠悠荡荡的河水叫桑干水。
桑干水南方是桑干郡,鲜卑人最初将平齐民赶往的地方。
水的北方是代郡,座落着魏国的都城──平城。平城的西北方有一座小城叫北新城,鲜卑人又把平齐民赶往那里。
平城西南方两百余里有一座旧城,就是现在平齐民被圈养的地方,也是她出生的地方。对平齐民而言,这些城都是平城,鲜卑人的都城。
平齐民是战俘。
来源的那场战役没有什么标志足以作为代称,没有开创什么或结束什么,只是南北烧不尽的战火中比较猛烈的那一把。那场战役之后,南方的宋朝丢了四个州。其中冀州是坚守最久的地方,长达三年,落到鲜卑人手里之后改名为齐州。汉人在逃到南方的时候已经丢掉许多州,就把剩下的领土再区分出来,安上那些失落的州名。宋朝这次丢掉的便是侨置的冀州,原本黄河以北的冀州已经是魏国的领地,于是鲜卑人将宋国侨置的冀州改名齐州,并将该地的士民驱离故土。
这个时候讲究血统,战俘也讲究。
寻常人民被归为“平齐户”,和“兵户”、“牧户”、“僧祗户”、“伎作户”一样,属于奴隶的一种。士族或名望列为“平齐民”,地位类似魏国的良民,编制于平齐郡的怀宁县或归安县。
翠华姓韩,祖先来自昌黎棘城。
听说是比平城更北边的地方,邻近鲜卑人的游牧地带。
在中原幅裂的过程中,翠华亲族中的一部分早早融入鲜卑人的生活,为鲜卑人所用。另一部分随着汉人的国家不断南迁,到了青州和齐州。她很久以前的祖先作过汉朝的大司马,入魏之前的祖先作州郡僚佐。属于士族。因此她的阿爷被分为平齐民,计口授田。
阿爷不懂耕稼,也不想懂。
收成不好,都有他自己以外的原因:平城地寒、耕具不中、稼穑之艰难如是!
许多平齐民到平城里攀亲戚,尤其是已经当官的。
阿爷不去。问他为什么?原来阿爷的阿爷去过了。
门士说主人出远门,却听见厅堂里亲戚热闹的笑语。
羞愤,从此断交,吉凶不相庆吊。
后来阿爷田也不耕了,整天在家里睡觉。睡烦了就出门,不知道去哪里,那脸色家人亦不敢问。阿娘没日没夜地织东西,最多的是席子。席子用处多,能坐、能卧、能遮掩、能展示,销路很好。阿兄接下农活,她负责采织席用的蒲草,还有全家人吃的野菜,炊爨的薪樵。
桑干水边有许多蒲草,所以她经常来到水边。
水的另一边引入平城,时时有城中的少妇女郎,沿着烂漫的水光游玩嬉戏。翠华也时时躲在草丛中看着。她想看,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好躲着看。
看哪!其中一个头上插着金簪,颜色比阳光更灿烂。
中间一颗绿松石,左右二颗玛瑙,金丝掐出两根触角,比翩翩飞舞的蝴蝶更夺目。
还有一个胸前戴了块玉牌,比春天更绿,比水更干净。
看得见的令她羡慕。看不见的令她痛苦。
她永远没有那样的闲暇,身体没有,心灵也没有,去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只有采不满的蒲草樵木,织不尽的布帛衣履,和填不饱的肚子。
贫穷夺走她的青春,使她腐朽成枯木,再被生活焚烧殆尽。
曾经有一段日子,她特别喜欢睡前的时光。
闭上眼睛到沉睡之前的这段时光,她可以在黑暗中尽情建构她本来的人生。她是一个士族闺秀,有一座亭亭的小楼,上面有翘翘的檐牙,盖着密密的黑瓦,围着雕镂成莲花或蝙蝠的栏杆和窗棂。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