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像只饿极的兽吃尽所有颜色。
密密的枝枒像黑压压的人影在张牙舞爪。
惠歌不敢转身,即使背对敌人很不聪明。
不转身她也知道背后说话的人是谁。那绵软的嗓音和徐缓的音调太难忘。
手脚微微酸麻。身体告诉灵魂不能动,灵魂告诉身体不敢动。
她拼命思考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脑袋里却只是乱糟糟的没头没尾的思绪在游窜。
背后又传来昙影的声音:“为什么从屋里跑出来呢?敝处晚宴不合胃口?”
她拼命摇头。
身后一片安静,只有一丝呜呜的风声。她有些狐疑,眼珠蹑到边缘查探。
一霎时看见昙影晃到井的另一边,和她面对面。
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比鬼还吓人。
头顶上的月亮似乎露了面,昙影在黑暗中半隐半现。她能看见那张清臞的脸上裂开笑容,露出右边那个因为缺牙导致的缺口。比夜更黑的一个洞,黑得无穷无尽。
昙影用那个灿烂得可怕的笑容说:“原来是你呀。”
她还是拼命摇头。
摇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在否认,否认的前提是有一个被否认的事实,那事实就是那句“原来”。这一摇岂不表示她知道他的“原来”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记得她。原来她也记得他。
惠歌的头不动了,换眼球左右慌慌地摆荡。
昙影笑出声音,说:“你跑出来是因为讨厌小屋里的……”寻思一个合适的说词:“招待?”
“……”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会呢。”昙影带着微笑说:“你觉得我在做坏事?”
“……不像什么好事。”
惠歌终于说出话来,而且一出口就表达自己站在反对他的立场。她知道应该要假装笃信,蒙混过去,但是她没办法。
“你觉得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昙影问:“有个屠夫天天打他妻子。打断两颗牙齿,打瘸一条腿。妻子只是忍耐。直到有一天,屠夫喝醉酒,将她往死里打,她十三岁的儿子跟她丈夫拼命。丈夫沒了,儿子作的。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你觉得这个害父救母的儿子是孝还是不孝呢?是作了好事还是坏事呢?”
“……”
“你觉得那小屋里的人们在发疯?里面有个农人,父母早亡,兄嫂天天使唤他工作,却让他饥寒交迫,年过三十娶不到新妇。还有个女子被父母卖给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为妻,新婚之夜老翁断气。老翁死了她的肚子大了,老翁的弟妹将她撵出家门。更不用说剩下的人,许多没日没夜耕种织纫,只为一日温饱。那些人知道进小屋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一次一次来了。贵族可以快乐,小老百姓当然也可以快乐。一切众生平等阿。”
“……但是你骗人!那些神通是你设计好的吧?那些鬼也是人。”
惠歌想起自己、奚特真以及大小宛等人作的恶梦,梦中所谓“报应”的恶鬼。
“对。”昙影坦然:“因为信仰需要奇迹。孩子出生的时候难道是自己养大自己的吗?不是,孩子只知道啼哭,全靠阿母喂养。喂奶饮奶,喂毒饮毒。奇迹能使人视佛如母,明白佛与众生同悲同苦,所以下生创造净土。《论语》亦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要能够引导人们前往美好的地方,方式和内容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为什么孔子也赞成的方式,你却反对呢?”
惠歌想来想去,想不出如何辩驳,甚至觉得昙影的话很有道理。只好把从前的疑惑也拿出来:“那……那你以前抓那些孩子作什么?”
“那些孩子有成为中人的潜能。我是在帮他们。对了,你也有呢。”
“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当中人?”
“为什么呢?”
他如此低语,朝她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她看看那只细瘦的手,再看看那张莫测的脸。
昙影只是沉默专注。
再看向那只手的时候,手心袅袅汩出一道轻烟,若有似无,像夜色在暗暗涌动。轻烟盘旋而上,倏忽散去。接着涌出许多烟,形状从细细一条变成圆圆的盘子形状。
烟盘腾起,霎时飞散。
然后冒出一颗手掌大的烟球,一跃而起,朝她脸上扑来!
惠歌闭眼扭头。脸上微风轻拂。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袅袅残烟。
紧跟着咽喉传来一阵灼痛。
昙影站在她身边,用二只指头捏住她的喉咙,像捏一条小虫。
那二只手指异常地热,不像人的手,像炉上正煎熬的铁铛。
昙影柔声说:“我是要解救他们的痛苦,如果他们成为中人的话。”他盯着她片刻,才说:“你也是。你分明是我的同类,却站在我的对面。总有一天,你会站到我身边。”
惠歌感到自己咽喉细微的鼓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