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捡来六根树枝。
较长的两根,她用小黑在中间弄出缺口,再握住树枝两端朝右脚磕去,一分为二。
她的右脚伤势较轻,一丝皮开肉绽的湿冷。左脚沉甸甸的,使不上力,像腰下吊著一块肉,伴随阵阵令她呲牙咧嘴的疼痛。
她将两根树枝平行摆著,相反方向再摆上两根树枝,围成井字状。剩下的树枝依序交叠上去,就像筑一个小小的井。又拣来许多细瘦的乾枝,填满井口。还有枯草,铺在枝上。
拖著沉重的脚步继续四下翻找。
仔细挑了两根柞木,在树井旁边缓缓弯下右脚,一手撑地,保持左脚挺直不动的姿势,艰难地坐下。再次用小黑将细木的前端削成钝钝的方形。
一边削,一边拿到眼前端详。
觉得形状合适了,又在粗木的表皮由下往上刨两刀,刨出狭长的叶形的缺口。
收刀。
双手交握细木,右脚屈起压住粗木。用细木钝端对著粗木刨出的洞口──拼命地刮,咬牙地刮。
徐徐一阵白烟,从洞面冒出。她一直刮到木面冒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点才停手。
浓烈的白烟在她停手之后袅袅无踪,馀下黑点牵著的一缕细烟,在微风中时隐时现。
她朝黑点吹了吹,白烟复盛。拿过一蓬乾草,用乾草的一端将黑点刮下,再将草团拢成球状,朝中心呼呼两口气,挥一挥。
烟气瀰漫。
再呼呼两口气,抓著乾草在空中奋力一送──
迸出灼灼的火光。
她将著火的草团扔到树井裡。另外抽根树枝点著,从下方树枝交叠的空隙中塞进去。
火舌从树堆中窜起。间歇的,红豔豔的,像一窼毒蛇。
火熊熊生起来了。
热气扑了惠歌一脸,带著一种焦灼的气味。闻著也跟著舒坦了。
她带著火石,但是她不用,敲火石没有刮木头那麽快意,那麽使得上劲。此时此刻,她很需要一些什麽来出出气。
转头查看。母狼伏在远处,似乎也望著这裡。
这裡有火了,佛狸暂时不敢过来了吧?她想。
因为即将得手之际被小白阻挠,惠歌盛怒之下将环首刀掷在小白脸边。本想一走了之,但是想到小黑是她的爱刀,又是外祖父的赏赐,又价值金贵,阿娘要是知道她随手扔了,大概也要把她扔了,只好蹒跚走去,拔起刀,收进刀鞘,这才走了。
丢下扔远的小刃锄,丢下装著地黄的竹笼,丢下小白。
一面走,一面注意后面的动静。
小白跟在身后。佛狸远远地也跟在他们身后,像不散的阴魂。
惠歌越走越慢,脚上的伤她不敢看。湿儒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尖锐的疼痛带一点冰凉,时时激得她倒抽一口气。
看看远处,夜色开始在天空中渗透。天暗了,太阳变成红色,像烧尽了即将熄灭的炭火。
她知道没办法在天黑之前回城了。瘦弱的小白也没办法背著她在天黑之前回城。如果她继续把自己走得精疲力尽,佛狸会不会又趁机扑上来呢?还是先拣一处草石平缓、视野开阔的地方,生起火来,确保佛狸不会靠近。
小白看出她要生火,也捡来一堆树枝。现在端坐在另一边,照看著火。
惠歌躺下来,躺在佈满石砾和野草的地上。双手在肚腹交围,看著天空。
天空上的云早已不是翅膀的形状。云朵在天空的右边展开,画出一个圆弧,圆弧后面是厚重的庞然的云团。云团本身是沉沉的灰色,中间有些发蓝,弧边的云薄而淡,夕阳的红辉从后面透出来,彷彿一把斧头的刃面,沾著豔豔的血光。
秋天的夜晚黑得飞快。眨眼间,血斧一样的云朵鏽暗了,渐蓝,渐黑。
啁啾吱喳的鸟鸣听不见了。
惠歌侧身,耳朵贴地,凝神片刻,隐约捉到一阵钟鸣。
噹……噹……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城门关了。
这个时候的人们用水来计时。拿两个铜壶,装满水,摆在阶梯上。上面的铜壶有孔槽,让水滴到下面的铜壶,而下面的铜壶裡面画有刻度,放一支浮木,随著水面升降,由浮木指示的刻度代表当下的时间。这种装置叫作滴漏,铜壶也叫漏壶。白天的滴漏称作昼漏,当上层漏壶的水滴光,下层漏壶的木箭升到尽头之后,再将水重新注进上层的漏壶,开始夜晚的计时,称作夜漏。
昼漏尽,夜色降临,城裡会鸣钟,关城门,关里门,街上禁止閒杂人等游荡。夜漏尽,晨光乍起,城裡会击鼓,开里门,开城门,放閒杂人等出来活动。钟声代表结束,所以老人也常会用“钟鸣漏尽”来形容自己,青春像漏壶的水一样流逝殆尽,人生响起沉沉的钟声,就要结束了。
噹……噹……
迢递的,杳杳的钟声,从惠歌耳裡直晃到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