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毕竟前者有免役、荫客、官商勾结等许多好处。于是改用家世来判断,你的阿公阿父以前是士,你就有当士的资格。现在是以贵役贱,命定的高贵与下贱。
汉人认为男人二十岁成年,成年的士戴冠,庶人著巾。从前看到一个汉人扎头巾,首先可以知道他是庶人,不用太害怕,再者可以知道他至少二十岁。如今这些都看不出来了,士也会著巾,成年也不是二十岁,而是十五岁。现在的朝代短,人命更短,人生不早一点进展,很快就会结束。在魏国,十五岁是人民开始服全役的年纪。
方形的头巾叫幅巾,由绑结的大小可以看出来。绑法是先将头髮缠成髻,再用幅巾裹住打结。这个人把巾结打在头后,前面露出平滑光敞的额头,巾边裹得极为齐整,一根髮丝都没掉出来。
看上去年轻,没有髭鬚,十几岁或二十几岁都有可能。鼻梁偏长,又挺,在脸上像一座山。脸也偏长,和鼻子形成和谐的比例。脸颊的线条在颧骨下方往内凹陷,下颔稜角分明。整张脸的形状像一个倒三角,只是下面的尖端挫平了一点。
长眼眶,小瞳子。眼珠下缘轻轻点著眼眶,也有点像倒三角的形状。
五官深邃,好看。眼白很多,戾气很重,可怕。
尤其这个人还笑著。
那笑容热烈而诚恳。两边嘴角上扬的高度一致,脸颊肉堆上去,鼻子两旁拉出深刻的长纹,像一个“八”字。笑容中露出一排乳白的牙,形状方正,大小适中,排列整齐。无可挑剔的贝齿,如果没有缺一颗牙的话。
缺牙靠近右边嘴角,一个醒目的黑洞,像一口悠悠深井,无底的魆暗。
惠歌看看这个人,再看看他脚边的瓮。
大口瓮,底部至开口由窄到宽,中间是浑圆的弧度。瓮缘倚著一颗人头,一边绑著圆滚滚的角髻,另一边随意散落。
从瓮的大小,头颅的大小,以及残留的髮型,惠歌猜躺在瓮裡的人是一个孩子。
这个人一定在干什麽坏事,她想。谁没事会把人装在瓮裡?
她捺住心裡爬出来的恐惧,挺起胸膛,高声说:“你……你把小孩子装在瓮裡……要作什麽?”这句话的速度比她平常说的更缓慢,像朗诵一段新学的经句,字字是诚心诚意的无知。
“我把他们装进去之后,会再垫上几块薄薄的竹板。板子上面铺一些乾草。铺完乾草放上石头。”男人的嗓音柔柔缓缓,语尾有一种刻意的轻软,是大人和孩子说话的语调。
他笑眯眯地问:“知道我为什麽要放板子吗?”
惠歌摇头。
“这样裡面还有空气可以呼吸。知道我为什麽要放草吗?”
她再摇头。
“这样石头才不会敲到板子发出声音。知道我为什麽要放石头吗?”
她发现疑问句似乎是这人说话的习惯,不是真要她回答,像她阿娘骂人的习惯:你是猪吗?你有脑袋吗?儘管她可以回答:我不是猪。我应该有脑袋,猪也有脑袋阿。她也知道不能把答案说出来,否则阿娘手裡鞭笞的竹杖会更疯狂。她现在已经知道有些问题不是真的无知,只是陈述的改头换面。
果然那人自问自答:“这样我出城的时候,门卫盘问起来,我就可以说,我要出城卖瓮,瓮裡的石头是用来增加重量。不然一路颠簸,把我的瓮摔碎了怎麽办呢?”
惠歌想,这人果然是在掳掠儿童。
魏国的法律有规定,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死。这个时候的死刑犯,行刑前会昭告天下。吏卒领著犯人在城内街道游行,走在最前面的人拿著高高的木榜,上面写著犯人姓名与所犯罪名,吏卒高兴的时候会喊两声,再不然围观的民众也会告诉你,这个人犯了什麽罪。
这条“送死”的队伍会在龙蛇杂处的地方多绕上几圈,最后送到热闹的市裡行刑。大多数人由此认识法律和刑度,就连惠歌这种年纪也能略知一二。尤其掠人、卖人和掠卖人这三种勾当在魏国各地都颇为盛行,没子息的掠人子息,没钱的卖妻女换钱,盗贼集团则掠人来卖。
虽然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把人装在瓮裡载出城,等于间接承认掠人。
车上还有数个瓮,这个人用的词也是“他们”,显然他不只要抓一个,或者已经抓了不只一个。
惠歌忽然意识到,这人钜细靡遗地告诉自己犯罪的细节,大概是认为她没有再说出去的机会了。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罪恶,第一次遇上带著纯粹的恶意的人。
这个人的恶意不是在逞凶斗狠,不是看人不爽揍上两拳的那种无聊的蛮横,而是具有目的性,针对性,和结果的必然性。所以他在笑,从容而閒适,和他身边攀著瓮口的人头形成诡异的对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势变大的缘故,凉意侵袭著她的背脊。
一滴一滴冰冷的雨珠沿著肌肤蜿蜒而下,像刃尖在比划。
她有种感觉,如果自己被这个人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