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大桑树下满满的人。
除了惠歌一家亲族,还有茹里长,左右邻里,主持社日祭祀的神巫。神巫一男一女,穿著奇装异服,用麦秆和鸟羽扎成的。女巫头上顶著一个竹筐,竹筐裡蹲著一隻胖大公鸡,比女巫的头还大。女巫和她头上的公鸡是这裡唯一令惠歌感到有趣的人物。每说两句话,人和鸡就来一阵长啼。
除此之外,祭祀无聊透顶。
无聊这种感觉会拓展时间,或者说时间的存在会被无聊放大,惠歌觉得这场祭祀分外冗长。大人的谈话听不懂。态度又要保持严肃,不淮高声嬉闹。
她看著祭品一一列队。跟著家人一一列队。茹里长开场。男巫点起社火,摇起鼗鼓。女巫开始跳舞。
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手脚的伸展,毕竟女巫头上还顶著公鸡。那公鸡显然很习惯这种场合,在竹筐裡窝得四平八稳,一点没有鸟类常有的惶惶不安。女巫一边伸展手脚,一边喃喃念著祷词。
歌舞停止,神巫拜,大家跟著拜。拜完杀羊,杀完再拜。
终于可以吃东西。
各家亲友展席而坐,分食供品。
惠歌吃完,坐不住,偷偷溜出里外,跑到靠近南门的东市閒逛。这个时候进去市裡还不用缴入市税,爱逛几回就逛几回。东市是睢陵城最大的市,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她没事就常来这裡蹓达。
逛到中途,听见一阵响声。
轰隆──轰──轰──
远处传来隐隐的低低的雷鸣。
抬头看去,黄土色的店肆后面,一小片天空像冰透的湖水,乾淨的明亮的蓝色。边上滚著灰白的云丝。云丝连著一层一层厚实的云面,由灰白逐渐染成暗蓝。循著云面扩展的方向往身后看──城门外的天空压著无边无际的黑云。
看起来要下雨了。
惠歌快步走出市门。为了快点回家,不走大街,在各个里内的巷子钻进钻出。居安里户数少,里巷只有两条,而且门巷修直,里牆端整,但是在户数多的里,则有好几条巷,曲狭不一。有些里牆塌陷失修,可以翻出去。
匆匆来到一条巷底,看见前方站著一个男人。
男人前方有一台露车,车上放著数个瓮。
男人背对她。宽阔的肩膀有点倾斜,腰也微微弯著,看样子手裡正忙活。
她走到男人身后,距离八.九步,停下。
这一条巷尾的两侧是破败的草屋,没有门,看得见屋裡蔓草横生,应是无人居住。草屋靠近里牆的地方是散落著碎瓦砾的空地,空地连接另外一条巷子。男人和他的车正好停在草屋前面,离两侧只剩下手掌宽的距离。惠歌不想往回走,这个牆翻出去再转二个弯就是长青街,只要男人把车稍微往前拉一点,侧向空地,她就能出去了。
“喂,我想要从这裡出去,可以让个路给我过吗?”她对那人的背影说。
“好,不好意思。”那人没有回头,话语从耸起的肩膀上飘过来。
如果只听声音,很难说是男人或女人。那人说话的语调绵绵柔柔,是年轻的还没有被岁月扯坏的声音。
惠歌听了,便两手叉在胸前,缩著脖子等著。
看看天色。看看那人。再看看天色。
天色暗得很快。那人仍然维持相同的姿势。
她忍不住催促:“可以先让我过去吗?”
“好,不好意思。”
天空飘起雨丝,轻轻拂在她脸上,丝丝冰凉。
那人动也不动。
灰天,细雨。狭巷,破屋。
惠歌不知道是眼前的景色让她不安,才觉得眼前这人不太对劲,还是这个人本身就不太对劲。
她沉下声音:“你到底让不让我过去阿?”
“好,不好意思。”
没有变化的嗓音。没有变化的回答。
没有变化原来可以这麽恐怖,像没有灵魂,又像暗怀鬼胎,让她在对话之初就踏入不怀好意的陷阱。这个人果然非常不对劲。一阵寒意从背脊蜿蜒而上,惠歌忍不住后退一步。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他脚边的一个瓮。瓮中露出半个头颅。
他笑著说:“怎麽装都装不好,换人好了。”
这个人长得很奇怪。好看,又好可怕,所以很奇怪。
他的头上扎著紫色幅巾。
巾,在汉人以前的观念裡,有区分阶级的作用。如果阶级只能有两层,在汉人的社会就是君王与人民。如果阶级可以有三层,那麽人民之中,可以再划分出一群协助君王的人,即“士”,相对的其他人民称作“庶”。划分的标准是个人的聪明才智,有的人天生颖悟绝伦,有的人天生蠢,所以区分士庶,以智役愚。
这个标准来到现在已经不适用。一来人太多,没时间慢慢观察你这个人是聪明还是笨,二来当过协助统治的人都不想再当被统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