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跪在地上的萧煊之,又大声叫道:“你弟弟答应了给我做事,今天又不肯了,说什么君子宁死不违心,区区一千二百两塞牙缝都不够。没本事履约当初又欠什么钱呢,真是玩不起,你把人抬走,剩下的钱我不要了,别赖这,晦气。”
萧煊之双眼涨满血丝,脑中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
“马车,快点,去医馆!”
除了头颅摔伤,萧凌之的胸前还有一道深深的刀口,大部分血是那里流出来的。
大夫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看到萧凌之艰难地睁开眼,叹了口气把萧煊之叫道跟前来,说:“有话就快些说吧。”
然后摇着头出去了。
萧煊之小心地趴在病床边,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讲,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从那场山洪,从那次投壶,还是从那个府中低迷的午后。
已经追不到源头了,他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今天,像一个赶路人中途发现一条滑道,站上去那一刻,命运就通向了不可预见的深渊。
“你以后想做什么?”萧凌之只问了这一句话。
他平时端重少言,此刻脸色发青发灰,却还是对萧煊之露出温和的笑。
萧煊之抓着他的手,泪水涌了出来,哭得泣不成声。“我……”
“书史足自悦,独共圣人语。你看不惯,看不破的道理,书中其实早就讲过千百遍了。只是人的修行,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萧凌之抬不起手,只能轻轻捏了一下弟弟的掌心。
“我是哥哥,在践行做哥哥的道理而已。不要着相,若是心有不忿,恨世道不公,就去读书吧,书里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也替我,多读一读。”
窗外丁棱一声脆响,屋檐的冰锥脱落,砸到了地上,晶莹剔透地粉身碎骨,如同萧凌之的人生。
医馆叫了车,把遗体运到许府。
府中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脸上是濒临绝望的无助,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年:“里面是谁?”
萧煊之喉咙动了动,兄长的名字到了嘴边,被他咽了下去:“萧煊之。”
萧凌之澄澈纯良的一生,怎能以这样的方式潦草收场。
从此以后,活在世上的,就是萧凌之,也本该是萧凌之。
几年之后,许府门前鸟雀聚集,梁柱生灰。
再有人问起时,知情人都是一声唏嘘,那个许家的外姓双孙啊,弟弟赌博欠债被人打死啦,哥哥带着祖父去了茂州,在那个白鹿书院读书,如今可有名了哩。
刘家公子蓄意伤人,被关了几年。
萧凌之之搬走之前再没见到朱蕴,听说后来朱家幼子淹死了,朱蕴去了临城一座书院,但他没过问一句。
第二年春天,许公与世长辞,临终之际紧紧抓着他的手。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老人家泪眼浑浊,嘴巴一张一合,念着冠礼上要念的祝词,死死不肯闭眼:“元望啊……元均……”
萧凌之之擦干祖父眼角的泪,又帮他合上双眼,而后伏在榻前长跪不起。
窗外枇杷树发了新芽,夕阳从枝叶里漏下来,像洒在地上的碎金。
终究应了那句谶语,没等到及冠之礼。祖父就只能陪他们到这里了,而萧凌之的道才刚开始。
到如今,他已经独身走过八年,此后,还有无数个八年。
鹭州秋凉,几只孤雁翩翩飞过,长晖斜度隔窗,枯黄的柳树枝条垂在碧水池面。
文毓领着秦二郎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少年人明朗的笑声渐渐远去。
萧凌之坐在庭中看书,书中言“高明广大,不在于他,在加之志而已矣”,忽听得秦二郎走进来小声唤他。
他跟着少年往后院走,看到墙角有个新挖的大坑,文毓捧着那枚枇杷核:“我们一起种了它吧。”
两个少年满脸期待地望着他,萧凌之低垂着眼,过往烟云穿梭而去,咫尺刹那,已是半生。
他抬脚,应道:“好。”
冷月清辉寥落,落在瓦片上,向外三十里,皆是灯火人家。
故人日已远,月色满东厢。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