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到底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了,只教他谨言慎行,勿要给求学的长兄添忧。
时间一晃而过,到寒冬腊月时,霜雪不止,满树冰棱子摇起来丁泠泠作响。萧煊之丢下手中最后两张牌:“十万贯。”
桌上的公子哥如雷灌顶,呆在席上,眼看着筹注被尽数收走,回过神来嚷着要再来一把。刘子懿摆手:“先把借条上的三千两兑来再说,不行拿你家马行来换,下一个。”
萧煊之冷冷地看着重复上演的闹剧,眼底黯淡无光,如一棵枯死的朽木。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不打了。”
“行啊,四千两,一天一百两子钱,你那哥哥不是还在茂州,这事传过去,你猜那白鹿书院是留他还是不留他?”刘子懿把按了手印的借据甩在桌上。
“或者我上许府看看,那宅子是老了点,但园艺尚可,拿来抵一部分债也不是不行。”
朱蕴远远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担忧,还有一丝被胆怯包裹起来的欲言又止。
萧煊之目光扫过每个人,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那一日他从钱庄借出银子,就立刻安排了人以万县商人名义把学资送到许府,好让萧凌之尽快准备。
无论什么牌和棋,他萧煊之从来没输过,他仗着自己的本事,带上借条便去了刘子懿的赌局,一切都势在必得。
但那天他什么也没得到,第一场输得他措手不及。
若就此回去,只剩两手空空,萧煊之哪里肯服,借条滚息,债上加债,打到半夜,博红了眼,也没能翻身。
最后刘子懿拿着所有借条,让他另签一个协议,此后三年他都要替刘子懿博戏。
输赢全得听他安排。
一个个赌徒从他的桌上被抬走,有走货的商人,有车夫脚夫,有门阀公子,甚至还有残障的老人,拿着一点微薄抚恤金来搏一搏。
博戏这个博字,跟鹰隼博空一样,但人没有翅膀,博起来就跟万丈高崖走悬丝一样,博过了就到对岸,但千千万万者都碎在了崖底。
这天回去之后,萧煊之就病了,高烧不起。
朦胧中有人在喊他,但他睁不开眼,意识不清地摇头,说:“不要……不要……不是我……”
梦中有妇人扑在地上嚎哭,因为家中男人卖了房子和田产,此后无处可取;有青年茫然悲泣,因为父亲治病钱就此折损,一把柴骨仍在路边等死。
刘子懿说他们活该因为他们又贪又蠢。
可是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纵然自甘选择地狱,可推他们坠落的手也不应该是他萧煊之的。
他一路春风得意,赢风赢水,从来不把刘子懿放在眼中,却在再简单不过的一场对弈中栽倒,从此变成别人命运里的绊脚石,活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刽子手。
在无尽噩梦的纠缠下,他又生出无名的愤怒来,凭什么要输给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任别人摆布。
迟早,迟早有一天……
昏睡好几天,萧煊之醒来时全身发虚,摸索着在衣柜里找衣服,只找到一套萧凌之从前买给他的宽袖夹袍。
文人的衣服追求飘逸和风骨,萧煊之一直嫌碍事不常穿,但如今家中就生一个老门房,年纪大了做事没法太细致,他也不好惊动别人,将就穿上了。
一病几天,他去看望祖父,老人家在房中静坐,听到声音说:“元望啊,元均好点没,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
“长兄什么时候回来了?”
祖父一愣,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露出些疑惑:“你是元均?”说着拄拐站起来,颤巍巍抬头贴他额头:“还发热没,我让老张煎药来。”
萧煊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没见到萧凌之身影。
去问门房,才知昨天朱蕴来府中拜访,正巧萧凌之在亭中,也不知说没说上话,没一会客就走了。
今天萧凌之一早便出了门,不知是去了哪里。
坏了。萧煊之心中无故发慌,他拔腿就往冲霄楼去,那是刘子懿常摆局的地方。
跑到一半路上有人在传:“死人啦,有人被刘家公子从楼上丢下来了!”
“是谁,哪个倒霉鬼被刘家骗上赌桌,还不起钱就拿命抵了吧?”
人群议论纷纷,萧煊之脑中突突在跳,咬着牙跑过一道又一道街角,喉咙里翻起铁锈气味,冷风从耳边刮过去,混不觉得疼痛。
直到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门口包围了。心跳疯了一样撞击胸口,他用力拨开人群,看到地一瘫血水,和一道熟悉的身影。
长跑之后的脱力瞬间袭来,萧煊之跌跪在那人身前,一身奔涌的血液顷刻凉透了。
那人穿着萧煊之病倒前脱下的夹面劲装,眉毛和鬓发都泡在粘稠的血里,脸贴地,一动不动。
楼上刘子懿对着人群喊道:“你们都看到了啊,是他自己掉下来的,不是我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