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的孺慕与眷恋,在他意识到之前,就静悄悄地在心底衍生——远在二人没有血缘关系时,在那一片黑暗中,他便心生依赖了;此刻那滴血带来的微弱的血脉链接,隐隐加剧了这样的情绪,尤其对于情感发育尚不完善的他来说,分外珍贵,也就额外纵容。
我不由自主地倾身抱了抱他,又为他稍稍整理了额发,对他说:“能起来吗?喝点水。”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在我困惑的眼神下轻微细长地缓缓吸了一口气,吐出了一个带着颤音的字:“疼。”
我:“……”
人类真的好脆弱。
完全没想过也许换个人接受这滴血喝下去当场就要爆体而亡,我无奈地继续下压活性,恨铁不成钢道:“就一滴血,你想消化个百年起步?”
张起灵:“……”
疼得说不出话,但用眼神表达了:什么,不是一整杯吗?
直到活性继续下压到两成左右,他才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身体上的痛苦大大减轻后,精神上的疲劳一下子涌上来,让他开始昏昏欲睡,然后被我搓着脸揉醒,爬起来喝完了整整两茶壶的水,倒下陷入昏迷。
等他醒来,已是三个月后。
他的变化很大,并非我的血脉改变了他的体质外形的那种变化,更是由内而外的气质的变化,或许他在沉睡的过程中捕捉到了什么回忆,让他周身忽然多了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虽然初见时他就话很少,但那是因为缺少练习的笨拙,本身他还是会想要表达,也想要得到他人的温暖与关心。
如今,这种对融入与温暖的渴望似乎极大地削减了。他好像伫立在高峰崖前的、风雨晴雪中浑然不动的岩石,冰冷而坚硬。
我注视着他,惆怅他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觉醒着一些属于过去的他的,我不知道的经历回忆。是这座宅院的布置吗?是那一杯鲜血吗?是承受新的规则刻印的痛苦吗?又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可能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脆弱的吧,分明前不久还融洽相处,稍稍在他的记忆中缺位,一切的温情都几乎要被消磨殆尽了。
我的注视本不会被任何人察觉,但也许是我的心中期待他的回应吗,又或许是血脉中刻印下来的一丝微薄联系的影响吗,他隐隐直觉到什么,转头看向我的同时,脚下的步伐突兀地顿在了原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久久回望,却一言不发。
这让我想到初来乍到时,在那一片黑暗中感到的,那种近乎灵魂中散发出的寂寥无依。
……这家伙,连求助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要不是对象是我,谁能get到他的求助?
我无奈起身,走过去环抱他,在他身体近似本能地僵颤排斥时,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就这样一直安抚,直到他心中稀少得可怜的一隅温柔渐渐上浮,漂在他的心海中,令他找回了一块能够安栖的地方,哪怕在他看来还只是一块漂游的浮木——
他回抱住我,小心翼翼的。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陡然漫出无限的委屈,无从诉说,也不知如何说。他的理智能够驾驭错乱的记忆,给它们各自归位,但他的情感却蛮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不早点找到他呢?为什么放任他无穷无尽地在残酷的竞争中挣扎呢?甚至无差别攻击,在内心酸涩地指责自己的贪婪与不满足,安慰自己:有那一点就够了,像现在这样短暂的拥抱,已经足够温暖了。
我维持着手上拍背动作和缓的力度与频率,轻声说:“我爱你。”
他无声地收紧手臂,用力摇头。
我说:“当别人爱你,你知道要如何回应这种爱吗?”
摇头。
“更爱自己。”
这次,他静默了更长的时间,再度摇头,轻轻地、迟疑地。
他并不懂得该如何爱自己。
他其实也不懂得该如何爱别人,只是长期被利用的经历,让他惯于用满足他人需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善意——也不能够期待回应,哪怕挨了责骂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的,维系任何关系,唯有付出、付出,与付出。
那样的情感关系实在是太累了,于是他即便有记忆时,也不奢求一段稳定的感情。只是他的善意又让他无法袖手旁观,于是就只在危急时短暂地伸出援手,不期待感激与回报,也不要给他渴望发展任何关系的信号。
然而他又如此纯粹,在那些并不美好的幼年记忆中,哪怕是被利用时给他人带来的纯然功利的欢笑,完全无视他存在的欢笑,也让那时懵懂的他颇觉慰藉。如若后续没有更深刻的颠沛流离,他或许就一直那样过下去,真正像凡人眼中的圣婴,纯白而不反抗,不断付出,任由贪婪之人予取予求,在没有尽头的被美化为奉献与牺牲的掠夺中死去。
人类啊,人类对任何圣人、神明的供奉,发心可都从来不美好。
我当了千年的神仙百年的鬼,这种事情我看得可透彻了,只是不在乎而已。
不过现在